抱一把胡琴


司馬中原


（1
）這個輕的漢子走在朝南的路上，他身后的家鄉(xiāng)，燒成一片赤毒毒的大火。他牽著一匹可憐的小毛驢，驢背上系著行李卷兒和一雙蘭花布的包裹。他肩上的黑布袋里，竟然裝著一把胡琴。

?


（2
）背著胡琴逃難，算是比較少見的，他并不是流落江湖，以琴戶口的琴師，只是一個扶犁扛耙的輕農(nóng)民，戰(zhàn)爭使他失去所有，只有這把老舊的胡琴，是他僅有的寶物。他清楚地記得，這把胡琴，是父親使用多的樂器，夏天夜晚，父親坐在麥場邊，對著繁星和月色，消閑懶散地拉著一些他聽熟的老曲子，也都是十二月相思，嘆五更，梅花三弄之類的，琴聲低啞，他更有意地慢上半拍，讓人聽起來很想睡覺。

?


（3
）戰(zhàn)爭沒起的時刻，鄉(xiāng)野地上的日子，原也是那樣緩慢的，沒波沒浪的，無驚無恐，除了日夜的交替，四季的輪轉(zhuǎn)，顯示出時間進行的痕跡外，夜來夢醒，連譙樓更鼓也難得聽聞。父親拉著琴，春天想夏，夏天想著秋，秋天又想著冬，琴音里有一些華流水的喟嘆，也有些豐收的盼望。不同的曲子，經(jīng)他拉來，都有同樣的味道，冬有爐火，甕有余糧，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該是他最高的向往。七變那，父親把琴交到他手上，并且教他怎樣拉琴，一把琴三杯酒，不饑不餓過一生，父親在酒后這樣說著，耕田種地的老人，哪還有旁的好想呢？……
他喝醉了拉琴，琴也仿佛喝多了酒，聽來醺醺然的，別有一種快樂的感覺，在他的記憶里燃燒。

?


（4
）學著拉胡琴的日子，他是快樂無憂的，父親說他拉得太浮快，不夠厚實，心若不朝下沉，日后準是漂泊流浪的命。當時他真想到外面流浪漂泊，不愿被家宅的炊煙捆死在這里，好像跌落井底的蛤蟆，看天也只是鍋口版的一個圓。鎮(zhèn)梢茶館里，經(jīng)常有說書人，敲鑼打鼓地在說些古早的故事，拉琴賣場的老瞎子父女，也會在那里唱出許多遙遠的云煙，不論他們說些什么，鄉(xiāng)角里的人聽來，可都是新鮮熱烈的，沙原、馬群、羅列的刀槍、彩云般的旗陣，番邦女將與天朝小將對陣，那種武搶弄棒的同時，卻又眉目傳情的戰(zhàn)斗，真實使人入迷。聽到更多千里尋夫，災(zāi)荒離散的故事，品味著天外的憂愁也是好的，仿佛藉著那些，替生命添些重量，人究竟不是生翅膀的鳥蟲，樂的飛掉�。�從那些似真似幻的戲曲中，他聽過山如何的高，草原如何的廣，江河湖海如何的奔騰洶涌，那使他難過起來，他學會用胡琴拉出梅花三弄，可憐他卻沒有看過梅花——
村里沒有人家種植它。


（5
）
這里的許多老人，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他們最快樂的是聚在鎮(zhèn)上飲酒，一邊飲，一邊彼此交換聽來的經(jīng)驗，聽到風沙吹人欲倒的塞外，美女如云的江南，他們就相互慶祝自己沒有流落外方，否則連一把老骨頭也撿不回來了……
父親是聽多了他們的訓誨，胡梢才花白，就反復(fù)把“
老不去塞北，少不去江南”
的諺語掛在嘴上，仿佛天外充滿鬼妖魔，人只要一出遠門，就有料不到的兇險等在前面，只有醉鄉(xiāng)路穩(wěn)，喝躺下了也有人扶你歸窩。


（6
）
當時他雖是孩子，用胡琴拉出的，卻都是這鄉(xiāng)角落里一伙老人們的故事，喜悅中的醉，醉里的憂愁，從歷史的長風里吹進人心的感受，郭子儀騎的是什么馬？關(guān)王爺?shù)暮�子變不變白？也都是津津有味地談到夜深露冷，這種天下本無事的閑愁，把他們一口來牙都嗑掉了


（7
）輕的流浪漢兩眼茫茫地朝南走，大河上的風幡是移動的城墻，陌生是有氣味的，一股撲鼻酸楚的氣味，他歇在傍河的莊頭，坐在石碾上啃著冷硬的干餅，并不見美如天仙的姑娘投給他迷死人的笑臉。他取下胡琴，想以琴聲代酒，舒松一下長途跋涉的疲累，這才發(fā)現(xiàn)，琴弦已經(jīng)斷了，誰能拉響這無弦的琴呢？


（8
）他回過頭。悵望著來時的道路，再也看不見家山，家山被天腳的臥云隔斷了，一夕的烽火，使他失去所有，成為上一代人最悲嘆憐憫的浪人，在無邊的陌生里漂泊著，忽然，他心里嘈嘈切切的涌動著樂音，仿佛他自身已經(jīng)變成一把胡琴，在梅花三弄那些老曲之外，用記憶為弦，拉出一些新的樂曲。戰(zhàn)云低卷著，許多安樂的夢境成為烈焰焚騰的戰(zhàn)場，他發(fā)自生命的樂曲，有誰來聽呢？


（9
）沙河般的道路，金灼灼的暖陽，車頭和驢頸鈴的喧鬧聲，煙草和皮革混雜的氣味，那么熱鬧的趕集的記憶，煙般彌漫著。桑林上斜掛的新月，豆田里叫哥哥的喧鳴，五月榴花亮麗如丹霞，烘暖了他的心，還記得當時學胡琴，咿咿呀呀的抖著弦，在牛棚一角的草垛上，反復(fù)地拉給老牛聽，誰說對牛彈琴來，老牛并不那么笨拙，他濕亮的眼里，也有著知音解意的溫柔。


（10
）
經(jīng)記憶的梭織，樂曲在他心中奔流。我要在更長更遠的路上，為這把老胡琴換上新弦，他想。




1
、第3
段劃線句的作用是






















。（2
分）




2
、第
④
段中父親說“
日后準是漂泊流浪的命”
，而“
他真想到外面流浪漂泊”
，父子兩人對漂泊流浪的理解有何不同？。（2
分）




3
、第
⑦
段中“
撲鼻酸楚的氣味”
是指 。（2
分）




4
、“
戰(zhàn)云低卷著，許多安樂的夢境成為烈焰焚騰的戰(zhàn)場，他發(fā)自生命的樂曲，有誰來聽呢？”
表達了“
他”
怎樣的情感？（3
分）




5
、對文章理解和賞析正確的兩項是：（
） （
）、 。（6
分）


A.
本文開頭描寫一人、一驢、一把胡琴，背景是赤毒毒的大火，極富畫面感。


B.
父親不管春夏秋冬地拉著胡琴，在琴聲中寄托了對兒子快點長大成人的期盼。


C.
鄉(xiāng)角落里的許多村名整日過的是醉醺醺的，與世隔絕、自我麻痹的生活。


D.
少的琴弦已斷帶有深刻意味，意味著少的夢想因為戰(zhàn)火而被生生割斷。


E.
本文敘述特點是將少經(jīng)歷的眼前的戰(zhàn)火離亂與記憶中的安定和平相交織。


F.
本文的語言表達比較平實簡單，適合展現(xiàn)鄉(xiāng)野在戰(zhàn)火前后發(fā)生的巨大變化。




6
、從描寫景物的角度賞析第
⑨
段。（3
分）




7
、胡琴對于輕的漢子來說，具有哪些獨特的意義？（3
分）






參考答案：

1
、回憶父親在夏夜拉胡琴的悠閑、懶散、寧靜平和的景象，表達記憶中的快樂與無憂，與首段赤毒毒的戰(zhàn)火使他背井離鄉(xiāng)形成強烈的對比。（2
分）

2
、父親對“
漂泊流浪”
的理解是流浪他鄉(xiāng)，居無定所，甚而客死他鄉(xiāng)。而兒子的理解是跳出井底之蛙的命運，去外面闖蕩，開闊眼界。（2
分）

3
、再也沒有家鄉(xiāng)的溫暖，無事閑愁的安樂，而只有身在異鄉(xiāng)陌生而凄涼的味道。（2
分）

4
、表達了對戰(zhàn)爭讓安樂平靜的生活一去不復(fù)返的悲憤；在戰(zhàn)爭中感覺到自己輕的生命應(yīng)該做點什么的斗志，然而又感到無人傾訴、無人援助的落寞與凄涼。（3
分）

5
、 AE ( 6
分）

6
、第九段從視覺、聽覺、味覺等多重角度描寫記憶中寧靜和平的家鄉(xiāng)以及學琴時的快樂，具有美好的畫面感。（動靜結(jié)合；通過回憶與想象，從虛寫的角度人手）( 3
分）

7
、胡琴是父親留給他的珍貴的遺物；胡琴寄托著青漢子對安定寧和的家鄉(xiāng)的美好記憶和珍愛；胡琴寄托著輕漢子想重建戰(zhàn)火中的家園，重建精神家園的愿望。（3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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