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 薔薇謝后作
[宋] 周邦彥
正單衣試酒，恨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fēng)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qiáng)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cè)。漂流處、莫趁潮汐�？�?jǐn)嗉t、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注釋】：
此詞詠寫對薔薇的憐惜并表現(xiàn)傷春之情，寄寓了作者自己的身世飄零之感。《蓼園詞選》評價此詞謂：“自嘆年老遠(yuǎn)宦 ，意境落寞，借花起興。以下是花，是自己，己比興無端，指與物化，奇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極而天生工矣！結(jié)處意致尤纏綿無已，耐人尋繹 。”這一評論，對于理解、欣賞此詞是大有裨益的。
起句“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是傷別；“愿春暫留 ，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是傷春。元陸輔之《詞旨》說 ：“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借出場。”這首詞的“出場 ”即如所證，開頭起得突兀 ，又籠罩全篇，讀后使人產(chǎn)生一種十分凄切、緊迫的感覺 。“愿春暫留 ”三句緊承慨嘆春光將盡，客里光陰虛費而來，從感情上再加強(qiáng)一層。周濟(jì)評這三句 ：“十三字千回百折 ，千錘百煉 ”，的確如此。
這三句一波三過折，一句一轉(zhuǎn)：不是愿春久留，而只是愿春暫留，一轉(zhuǎn)；春不但不能暫留，而去如飛鳥之疾，二轉(zhuǎn)；不但去得疾，而且影跡全無，三轉(zhuǎn)。這在感情上一層進(jìn)一層、一層緊一層地反映出詞人對將去之春的痛惜留戀之情，所以說是“千回百折”。同樣，詞人要寫的內(nèi)容很豐富，原要用許多話才能表達(dá)，但經(jīng)過錘煉，刪成少量的字句 ，卻“字少而意多”，同樣能把豐富的詩意表達(dá)出來。愿花長好，月長圓，春長在，這是詞人過去的少不更事的天真的想法，而實際上是事與愿違，花開必謝，春來必去，要她長在是空想，要她久留也不可能�，F(xiàn)在經(jīng)過長期的、慘痛的經(jīng)驗，自動把愿望降低了，故云即使是“暫留”一下也好吧！但是，不但愿春暫留片刻而不可得，而且她轉(zhuǎn)瞬即逝，杳如黃鶴。這在多愁善感的詞人是何其傷心難過之事。如此曲折委婉的意思用十三個字就表達(dá)清楚了 ，所以說是“千錘百煉”。接著就用“為問春何在”提問，淋漓盡致地描繪薔薇花凋盡時的驚心動魄。
風(fēng)雨摧花落是敏感的詩人們常用的題材。這里詞人聽風(fēng)聽雨，徹夜無眠，也已經(jīng)橫下了一條心，硬著頭皮“ 拚花盡 ”了。他雖沒有出外行走，但在想象中，無數(shù)薔薇花片，已在桃蹊柳陌上亂點輕翻，可憐玉碎香消，有誰憐惜，只有蜂媒蝶使，一起忙亂了一番，屢叩窗，算是在給傾國佳人哭泣送葬罷了。這是何等“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場景��！下片開始寫詞人經(jīng)過了情緒十分緊張的不眠之夜，清早起來，步入東園，他繞著無花的薔薇，踽踽獨行，憑吊謝后的薔薇，發(fā)出輕輕的嘆息聲。一個“岑寂”，一個“靜”字，用復(fù)筆寫出了周圍環(huán)境的凄冷和詞人心頭凄冷的交織。
接著作者以生花之妙筆描寫花之戀人。寫他靜繞薔薇叢下，已經(jīng)脫盡殘紅的柔條卻牽住他的衣服，似有無限離別之情要向他傾訴。薔薇莖有刺，掛住人的衣裳 ，本是常事 ，但詞人用一比擬便生生將花寫活了。其次寫人惜花：正當(dāng)詞人心灰意冷時，偶然瞥見枝頭上一朵殘花，就順手把它摘下來，插在自己的頭巾上，她瘦小憔悴得可憐，但有花終勝無花，不料這樣一插，卻勾起了舊事，當(dāng)此花盛開時，那時還有玉人同在，鮮艷的花朵插上美人的釵頭，是何其綽約多姿。所以詞人惜花，也只能“強(qiáng)簪”了。最后一個形象更是奇情異采，匪夷所思。落花的命運(yùn)，無非是墮溷飄茵，遭人踐踏，還有一部分則是隨流水飄去，漂泊無蹤。此處斷紅即殘紅，“尚有相思字”，似用“紅葉題詩”的典故。花落水流紅，在殘紅本身也無能為力，但詞人卻滿懷癡情地囑咐說 ，“漂流處，莫趁潮汐 �！狈駝t你如有“相思字”，我怎能見到呢 ？此結(jié)不但回應(yīng)了上片的“ 愿春暫留 ”和下片的“別情無極 ”，而且花去人留，兩美相別，仿佛死別生離。真有余音裊裊不絕之感日之感。
此詞采用了層層鋪敘、曲折盡意的藝術(shù)手法。作者捕捉一些富有特征性的細(xì)節(jié)，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cè)面，反復(fù)鋪陳花盡春空之境和惜花悼春之情，使主題逐步深化。詞人又巧用曲筆，不說人惜花，卻說花戀人；不從無花惜春，卻從有花惜春；不惜己簪之殘英，偏惜欲去之?dāng)嗉t，把人與花之間的感情，寫得纏綿深婉，回旋往復(fù)。作者還成功運(yùn)用擬人手法，把落花之態(tài) 、長條之情 、殘英之神形象可感地描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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