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與生活(節(jié)選)

[德國]席勒

幸福的天神在奧林匹斯山上，

生活就像輕風(fēng)一樣，

永遠澄明、清如明鏡而平穩(wěn)。

盡管日月推移，人世代謝，

他們青春美好的盛開的薔薇，

卻在永劫之中沒有變更。

對于感官享樂和心靈平安，

世人還憂心忡忡,名言名句，不知取舍;

但在崇高天神的額頭上面，

卻閃耀著和諧的光輝。

你想在世間跟天神一樣，

在冥府中得到解放，

不要采下死園中的果子!

外表可能使人覺得悅目，

享受的無常之樂卻很短促，

情欲很快就要遁逃消逝。

冥河環(huán)繞九圈，也阻攔不了

五谷女神的女兒重返陽世;

她拿了果實，所以永遠割不掉

她跟陰曹地府的關(guān)系。

那些紡織命運黑線的天神，

只能支配我們的肉身;

可是，幸福的自然的游伴——

原型，不受任何時間威力的影響，

置身在群神之中，像神一樣，

逍遙于太空中的光明仙境。

你要駕她的翅膀高高飛翔，

就要把塵世間的憂苦擺脫，

從狹隘、陰沉的現(xiàn)實生活中逃亡，

進入那座理想的王國!

人類的神姿在那徘徊流連，

沒有一切塵世的污點，

閃發(fā)著完美的青春燦爛的光芒，

就像浮世的陰魂，默默無語，

在冥府恨河之旁悠閑地，

就像永生不朽者從天而降，

沒有進入凄涼的石棺之中，

而在樂園里面亭亭玉立，

當世人斗爭的天秤還在擺動，

那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勝利。

……

你們?nèi)鐜е�人類可悲的弱點,

站到偉大的法則面前，

如果罪孽面對神圣的法則，

你們的道德會因真理的光芒

而趨于灰黯，拿行動對照理想，

會使勇氣喪失而面帶愧色。

任何創(chuàng)作者不到達這目標，

在這萬分恐怖的深淵之上，

沒有舟楫可通，沒有架橋，

沒有可以拋錨的地方。

可是，如能超越感官的限制，

遁入思想自由之地，

恐怖的幻影就會消逝于無形，

永遠的深淵就會化險為夷;

你能采納神意做你的意志，

神就會離開宇宙寶座而降臨。

法則的嚴酷的枷鎖只是束縛

那種蔑視法則的奴隸根性;

隨著人類的抵抗宣告結(jié)束，

神的威嚴也會消隱。

當人類的苦難將你們包圍，

當拉奧孔抗拒大蛇，

忍受那種不可名狀的苦痛，

讓人類起來反抗!讓他的悲嘆

一直傳到高高在上的蒼天，

扯碎你們富于情感的心胸!

讓本性的絕叫獲得勝利，

讓喜悅的面頰變得發(fā)青，

讓你們內(nèi)心中的不滅的精力

終于敵不過神圣的同情!

可是，在那開闊的理想境域，

純潔的原型居住之處，

不再聽到哀號的凄風(fēng)狂吹。

這里，不再有痛苦刺傷靈魂，

這里，不再看到煩惱的淚痕，

這里只有精神的勇敢的自衛(wèi)。

這里，平靜的晴空非�？蓯�，

透過憂傷的黑紗閃閃發(fā)光，

就像虹霓女神的絢爛的虹彩

映在雨云水滴之上。

從前，赫拉克勒斯屈身為奴，

歷史人生艱苦的道路，

曾經(jīng)進行永無止境的戰(zhàn)斗，

他曾大戰(zhàn)水蛇，抱住獅子，

為了把他的朋友救出陰司，

敏捷地登上渡鬼的小舟。

不肯罷休的女神耍盡伎倆，

把一切塵世重荷，一切困苦，

降到甘心忍受的冤家的肩上，

直到他的生涯結(jié)束——

直到這脫去浮世衣衫的神，

在火焰中超脫人身，

把太空中輕快的空氣吸唆。

他對這新鮮的飛升感到高興，

聽憑塵世浮生的沉重的夢影

一直往下方墜落、墜落、墜落。

奧林匹斯的和諧的天樂之聲

歡迎超凡入圣者升天歸位，

面頰紅得像薔薇一樣的女神

嫣然向他獻上酒杯。

(錢春綺譯)

【賞析】

德國是一個詩人和哲學(xué)家的國度，席勒是其中的一位代表性人物。他的許多思想從抽象概念出發(fā)，徘徊于詩與哲學(xué)之間�！独硐肱c生活》是席勒的一首著名的哲理詩，在該詩中，席勒以他的美學(xué)觀點，詮釋了“理想與生活”這個哲學(xué)命題。

席勒崇尚希臘文藝精神所具有的那種“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把它看作德國民族文學(xué)所應(yīng)追求的理想。同時，他所說的“生活”是廣義的，包括感性世界。在《理想與生活》一詩中，席勒贊美理想王國的平靜、美好和幸福，但也認為一定要通過不斷的努力，不斷的斗爭，經(jīng)歷生活的種種磨難，克服各種艱難險阻，才能到達這個理想的王國。

這首詩的構(gòu)思和布局別出心裁、獨創(chuàng)新意。全詩共分十五節(jié)(此處所選的是第一至第四節(jié)，以及第十至第十五節(jié))，在第一節(jié)和最后一節(jié)，詩人都向我們描繪了一幅天神所處的神仙勝景，那是詩人的理想世界。在這兩節(jié)中，同樣提到了“奧林匹斯”、“神”、“薔薇”、“和諧”這些詞，其中“奧林匹斯”是希臘天神所處的山脈，“薔薇”一詞在席勒的許多詩歌中都可以讀到，代表美好的意思。希臘神在奧林匹斯山上和諧美好的生活就是詩人心中的理想生活。整首詩首尾呼應(yīng)，形成一個閉環(huán)的結(jié)構(gòu)，詩人的理想貫穿始終。

在第二節(jié)和倒數(shù)第二節(jié)中，詩人把筆觸從天堂轉(zhuǎn)到了冥府。其中第二節(jié)中“五谷女神的女兒”這一典故是五谷女神得墨忒耳的女兒珀耳塞福涅被冥王劫去，宙斯獲知后命他放回她。但冥王誘她吃了一顆石榴子，因此她不能完全回歸陽間，每年必須回住冥府半年。倒數(shù)第二節(jié)中“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羅馬傳說中最著名的英雄，為宙斯和阿爾克墨涅所生。因此宙斯的正妻(即本節(jié)中的“女神”)非常嫉恨他，并迫害他。他在一次發(fā)瘋時殺死了妻子和孩子，被罰為歐律斯托斯的奴仆，他需完成包括殺死涅墨亞獅子和九頭水蛇許德拉等十二項苦差。如果說首尾兩節(jié)寫的都是美麗、崇高、和諧等“美”的事物，那么在這兩節(jié)中詩人用對比的手法寫到了冥府的陰森和誘惑等“丑”的事物，以及欲望、嫉恨、報復(fù)等，對比色彩強烈。這里詩人還引用希臘神話中完成了十二件冒險工作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作為例子，說明命運的捉弄無法抗拒，使赫拉克勒斯不得不背負重荷、承受困苦，這也是對當時苦難的現(xiàn)實社會的寫照。

“歷經(jīng)”天堂和冥府之后，在第三節(jié)和倒數(shù)第三節(jié)我們則看到了理想境界。“紡織命運黑線的女神”即命運女神。詩人認為，命運“只能支配我們的肉身”，有了理想就可以“不受任何時間威力的影響”，像神一樣在太空中逍遙。在詩人心中，理想是“精神的勇敢的自衛(wèi)”，是對抗苦難現(xiàn)實的唯一出路。他把現(xiàn)實比作“憂傷的黑紗”，把理想比作“彩虹”，賦予現(xiàn)實和理想兩種具有強烈對比效果的色彩，通過比喻、對比、擬人等手法來贊美、歌頌理想。這也反映了席勒的美學(xué)思想，理想才真正是美的，正因為通過美，人們才可以走向自由。

然而，要到達理想境界也要經(jīng)歷一番艱難的征程。從第四節(jié)到第十二節(jié)，詩人寫了通往理想境界的歷程。雖然理想王國是那么美好，令人向往，但也要通過許多努力，攻克種種艱難險阻，最終才能到達。這其中，不僅要與外在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抗爭，而且還要與內(nèi)在自我的人性弱點作斗爭。詩人告訴我們，無論在生活中、戰(zhàn)場上，還是在創(chuàng)造研究中，只有心中永遠懷有美的理想，才能看到希望;只有用勇氣，才能征服命運;只有通過辛勤勞動，才能探究到真理;面對人性的弱點和人類的苦難，也只有“超越感官的限制”，戰(zhàn)勝自我，奮起抗爭，才能化險為夷，獲得勝利。第十二節(jié)中引用了“拉奧孔抗拒大蛇”的例子，拉奧孔是阿波羅神的祭司，因提醒特洛亞人勿中木馬之計而受到懲罰，他和兩個兒子被大蛇盤死。拉奧孔是一位為了多數(shù)人的幸福而甘愿忍受痛苦、犧牲自我的英雄，他的痛苦，不僅具有美學(xué)價值，而且其刺探歷史幽暗的深度，同樣攝人心魄。

席勒抱有一個完美和諧的崇高理想。在《理想與生活》中，他勸慰愁苦的世人到美的理想王國中去休憩，尋覓目標，贏得力量，實現(xiàn)理想。在這首詩中，席勒也發(fā)揚了用美學(xué)來教育人民的思想，依照詩人的哲學(xué)，美可以健全人類的道德，而“美”就存在于詩人的理想中。(楊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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