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訪談錄
《南方周末》記者
2012年10月13日上午8點，記者在莫言的書房見到了他，黃白細格襯衫，咖啡色運動服，神色平靜卻難掩倦怠。當時，一群外媒記者已擠在客廳中等候采訪。莫言要求穿著一雙拖鞋接受采訪，但面對記者的鏡頭，他還是很配合地脫掉了運動外套。
南方周末：對于你獲獎后的第一反應(yīng)，媒體報道有不同版本，準確的表述應(yīng)該是什么?
莫言：10月11日18點40分前后，評獎委員會通知我獲獎并詢問當時的心情，我說的是驚喜和惶恐。因為全世界那么多的優(yōu)秀作家都沒有獲獎，他們有的八十多歲才獲獎，在漫長的隊伍中，相對而言我還是比較年輕的;我想，這么巨大的榮譽降落在我身上，面對世界上那么多有充足的獲獎理由卻沒有獲獎的優(yōu)秀作家，我壓力倍增;
南方周末：你說過你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尤其推崇《聊齋志異》，卻不提《紅樓夢》，為什么?
莫言：因為蒲松齡和我同鄉(xiāng)，聊齋里的很多故事，小時候都聽村里老人講過;《聊齋志異》那精美典雅的文言文，讓我讀得很入迷�！都t樓夢》是我早在18歲時讀的，它在文學價值上當然超過《三國演義》和《水滸》，對我的影響也很大，但需要經(jīng)過歷練之后再去讀，才能讀得出它的味道。
南方周末：美國漢學家認為，你創(chuàng)作的《生死疲勞》幾乎涵蓋了中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所有經(jīng)歷，算是那個時代的紀實小說，你同意這種說法嗎?
莫言：這部作品是虛幻跟民間藝術(shù)的結(jié)合、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的結(jié)合。虛幻的部分，如生死輪回變成各種動物，但動物眼中的人間生活是現(xiàn)實的。雖然小說描寫的歷史跨度有50年，但對歷史的延伸，可能是50或100年之前的。如果沒有虛幻，僅僅寫實，這部小說就沒有生命。反之，全是虛幻的，和中國現(xiàn)實沒有聯(lián)系，也沒有意義。作家的責任、本事就是寫立足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的東西，有變形有夸張有想象有虛構(gòu)。
南方周末：法新社認為，你的長篇小說《蛙》是最勇敢的作品。寫作的時候，你付出了比其他作品更大的勇氣嗎?
莫言：沒有，最勇敢這個評價是不準確的。我1980年的中短篇，在當時都是藝術(shù)上標新立異、思想上離經(jīng)叛道的。當然他們指的很可能是《蛙》涉及了計劃生育。作家不能脫離現(xiàn)實生活，當然要直面現(xiàn)實，關(guān)心社會上的熱點問題，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可以有一定的處理方式�！锻堋肥且晕夜脼樵�，她從解放初開始做婦科醫(yī)生，一直到退休。寫這樣一個人，自然要涉及到從1980年延續(xù)至今的計劃生育政策。寫這個問題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需要，塑造人物的需要，這個小說是文學作品。問題沒有壓倒文學，事件沒有破壞人物，挑戰(zhàn)性也不僅在于題材本身，還在于小說的形式和塑造人物的難度。
南方周末：日本愛知縣一個寺廟里，有以莫言命名的點心，據(jù)說廚師是《紅高粱家族》的讀者，你怎么看待?還有，你怎么評價村上春樹的作品?
莫言：我去看過愛知縣的莫言饅頭，和點心鋪老板吃過飯。愛知縣稱念寺的住持是個文學愛好者，對我的小說很有研究，而且是個很好的文學活動組織者，他把我的書發(fā)給周圍的信徒看，因點心鋪老板夫妻是他的信眾，是他建議點心鋪老板做一種莫言饅頭，高粱米的顏色，里面是糖和奶油，饅頭還不錯。
村上春樹是個非常有影響力的作家，被翻譯作品的數(shù)量非常大，而且贏得很多讀者的喜愛，我非常尊重他。他比我大，但心態(tài)比我年輕，與西方交流比較廣泛。他關(guān)注現(xiàn)代生活、年輕人的生活，這一點是我無法相比的，這樣的作品我寫不出來。
南方周末：你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歌德和貝多芬在路上并肩行走。突然，對面來了國王和大批貴族，貝多芬從貴族中昂首挺胸而過;歌德退到路邊，畢恭畢敬地脫帽行禮。你說年輕的時候認為貝多芬了不起，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就意識到，像歌德那樣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氣。
莫言：這個故事流傳甚廣。當年的音樂家要依附有權(quán)勢的人，他們需要被供養(yǎng)。貝多芬見到國王揚長而去是了不起的，而歌德留在原地，脫帽致敬，被認為沒有骨氣。當年我也覺得歌德軟弱可鄙，而貝多芬可欽可敬。就像貝多芬說的貝多芬只有一個，而國王有許多個。年輕的時候，讀到這句話覺得揚眉吐氣。但隨著年齡增長，對這個問題就有新的理解：當面對國王的儀仗揚長而去且會贏得公眾鼓掌時，這樣做其實并不需要多少勇氣;而鞠躬致敬，會被萬人詬病，而且被拿來和貝多芬比較，這倒需要點勇氣。但歌德的教養(yǎng)讓他跟大多數(shù)百姓一樣，尊重世俗禮儀，站在路邊脫帽致敬。因為國王的儀仗隊不僅代表權(quán)勢，也代表很多復雜的東西，比如國家尊嚴等。我一直反感那些不把自己當作普通百姓的人。
(摘編自2012年10月《南方周末南方人物》)
(1)下列對訪談有關(guān)內(nèi)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當?shù)膬身検?5分)
A.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面對蜂擁而至的媒體采訪，莫言毫無大師架子，依然保持平民姿態(tài)：黃白細格襯衫、咖啡色運動服，甚至穿著一雙拖鞋。
B.莫言曾說過，自己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他認為《紅樓夢》超過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從18歲開始閱讀，經(jīng)過歷練后才能讀出《紅樓夢》的味道。
C.作品《生死疲勞》描寫的歷史跨度有50年，但延伸的不止50年，其中生死輪回變牛變馬是虛幻部分，動物眼中看到的人間生活是現(xiàn)實部分。
D.日本愛知縣的莫言饅頭是高粱米的顏色、糖和奶油夾心，據(jù)說點心鋪老板既是《紅高粱家族》的讀者、莫言的信眾，又是很好的文學活動組織者。
E.莫言認為村上春樹是個非常有影響力的作家，心態(tài)年輕，與西方交流廣泛，具有更多現(xiàn)代生活氣質(zhì)，并坦承自己寫不出村上春樹的這類作品。
(2)簡要概括莫言獲獎后驚喜和惶恐的原因。(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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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莫言看來，作家應(yīng)該怎樣處理文學創(chuàng)作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請結(jié)合其作品簡要概述。(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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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面對國王和貴族，做歌德，還是做貝多芬?結(jié)合莫言的認識，談?wù)勀愕挠^點和看法。(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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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答案】
(1)(5分)E、C
(2)(6分)①驚喜是因為自己的文學成就得到了認可，并且是在自己相對比較年輕的時候能夠獲獎;②惶恐是因為降落在自己身上的榮譽如此巨大，并且和世界上很多有充足的獲獎理由卻沒有獲獎的優(yōu)秀作家相比，自己壓力倍增。
(3)(6分)①作家的責任、本事就是寫立足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的東西，有變形有夸張有想象有虛構(gòu)。比如《生死疲勞》，如果沒有虛幻，僅僅寫實，這部小說就沒有生命。反之，全是虛幻的，和中國現(xiàn)實沒有聯(lián)系，也沒有意義。②作家不能脫離現(xiàn)實生活，要直面現(xiàn)實，關(guān)心社會上的熱點問題，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可以有一定的處理方式。比如《蛙》，涉及到從1980年延續(xù)至今的計劃生育政策。寫這個問題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需要，塑造人物的需要。
(4)(8分)觀點一：應(yīng)做貝多芬。①面對權(quán)貴和強權(quán)不諂媚、不奉承;②年輕人應(yīng)有自己做人的原則和底線;③歷史上不乏這樣的人，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
觀點二：應(yīng)做歌德。①國王的儀仗隊不僅代表權(quán)勢，也代表很多復雜的東西，比如國家尊嚴等;②站在路邊脫帽致敬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老百姓的謙遜;③也是一種愛國的表現(xiàn)。
(不要求面面俱到，只要能就以上任何一種觀點或其他觀點進行探究，即可根據(jù)觀點是否明確、論述是否合理、理由是否充分酌情給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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