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場秋點兵??《戰(zhàn)爭與和平》第一卷第二部第一至三章研讀隨筆 文/蔣凡 上海市靜安區(qū)人民檢察院 一、戰(zhàn)爭終于來了，沙場秋點兵
列夫.托爾斯泰用了第一卷第一部二十五章的篇幅，為1812年俄法戰(zhàn)爭作鋪敘。俄羅斯宮廷內(nèi)部的政治派別、上層社會各細分階層的心態(tài)、小說中的四大家族各色人等，在激烈的利益沖突、災難恐懼、群體性盲從、死亡降臨等多元化場景中閃亮登場。托翁在他舉重若輕的描述中，將《戰(zhàn)爭與和平》的最主要人物、重要角色、基本主題概念融為一爐，信手拈來，氣定神閑地繪就了一副俄法戰(zhàn)爭前，以俄羅斯上層社會為主的瑰麗畫卷。
現(xiàn)在，戰(zhàn)爭的場景終于在第一卷的第二部徐徐顯現(xiàn)。說它徐徐展現(xiàn)，仍然是因為托翁氣定神閑的慢筆。在描繪戰(zhàn)場景象之前，托翁十分巧妙地安排了一場閱兵式。沙場秋點兵。
細細想來，托翁與后世的德國哲學巨擘海德格爾雖相隔百年，但他們卻有一些共同的話題，如上文提及的恐懼、眾人盲從、死亡，又如現(xiàn)在提到的空場，不過一位從文學，一位從哲學的維度罷了。
在這片空闊的閱兵場中，俄軍各色人等紛紛在托翁筆下被解蔽，在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這個交匯點上，顯現(xiàn)其本性，并隨著軍歌嘹亮，走向戰(zhàn)場，他們的身影集體地被縱深推向遙遠的地平線。這也是海德格爾哲學中“林中空地”的重要內(nèi)涵。 二、庫圖佐夫形象里中國老子思想的投影
既然是閱兵，自然有主帥，俄軍統(tǒng)軍元帥是庫圖佐夫。他的出場是間接式。通過基層團長誤會他的意圖，讓二千名士兵穿上符合禮儀的閱兵服，然后他通過副官補述命令，要求士兵穿著破爛不堪的士兵大衣接受檢閱開始的。
筆者近日研習老子《道德經(jīng)》，發(fā)現(xiàn)托翁筆下庫帥檢閱讓士兵換裝一節(jié)，也似乎蘊含著老子《道德經(jīng)》思想的深邃內(nèi)涵。
首先，上面說到，團長最初讓士兵換上閱兵服接受檢閱，為的是利益�！兜赖陆�(jīng)》第十八章云：“大道廢，有仁義�！辈皇钦f天下大道走不通了，仁義才產(chǎn)生，而是說仁義本來就蘊藏在天下大道中，天下大道被政治勢力隱沒后，仁義這對概念才被特意曲解裁剪后，假仁假義被單獨特出出來。《禮記.禮運》對此補充說：“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故謀用是作，兵由此起�！倍Y本來是內(nèi)涵于真正的仁義之中，是輔助人們協(xié)調彼此關系的，現(xiàn)在大道不行，虛假的仁義出現(xiàn)，禮義也就異化和固化成了以外化的繁瑣形式約束人的本性的一套規(guī)矩，因此也就有了空子可鉆，各種權謀欺詐在所難免了，講究兵不厭詐的戰(zhàn)爭應運而生。托翁以蜻蜓點水的筆鋒貌似順帶提及仁義禮儀的外在形式“禮儀”，信手拈來中點觸到了人類戰(zhàn)爭的根源所在。
應該說，庫圖佐夫舉行這場衣衫不整的閱兵，目的就在于讓奧國盟軍首領看到俄軍的戰(zhàn)力不足，達到他減少無謂會戰(zhàn)和會戰(zhàn)帶來的無謂傷亡的目的。作為統(tǒng)帥，戰(zhàn)績即政績，政績就是升遷的政治資本。為什么庫圖佐夫的基調卻是既不主和，又不急于求戰(zhàn)？概要言之，庫圖佐夫無計較各人私利，一切以祖國和百姓利益為重，在確保能最終驅退法軍的前提下，盡一切可能去減少百姓子弟兵的傷亡。因為這些士兵都是各自家中的棟梁��！庫圖佐夫不像那些一心以戰(zhàn)功為榮的德國參謀和俄軍少壯派，他溫和、務實、不愛折騰，作為俄軍統(tǒng)帥，卻從容自若，“為而弗恃，成而弗居”“夫唯不爭，故無尤”（《道德經(jīng)》第二、八章）。落實到檢閱行動上，除了與個別人簡短對話，沒有特別的陣仗和口號，原本應該氣勢如虹的大閱兵，竟在他萎靡不振地從受閱部隊面前走過后悄然收場，一如《道德經(jīng)》第十七章里的境界：“太上，下知有之”。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庫圖佐夫作為統(tǒng)帥，并非是高高在上，等待下級攀附。在檢閱中，他展現(xiàn)了柔情的一面。他親自招呼了曾在伊茲梅爾戰(zhàn)役的老戰(zhàn)友連長基莫興，并在團長面前公開予以贊揚，也耐心聽取了從軍官貶為士兵的陶洛霍夫表達對沙皇的衷心，并予以鼓勵。托翁筆下的庫圖佐夫也有著諸般缺憾，也非圣賢。但或許正是這些缺憾，和類似周易“比”卦九五爻的向下親比，使得庫圖佐夫身上又有了“和其光，同其塵”（《道德經(jīng)》第四章）的與人呼應，從而與全體官兵融為一體共進退的感召力。 三、裙帶關系中的青年梯隊
《戰(zhàn)爭與和平》作為史詩般著作，自然不會缺漏一個群體，即上層社會中靠潛規(guī)則上位后醉心鉆營人脈的青年參謀群體。與淡薄名利、不愛折騰的庫圖佐夫元帥相比，他們特別看重榮譽、軍功和晉升際遇。同時，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明白潛規(guī)則的重要性，爭取榮譽首先用盡一切手段進入俄軍司令部，出現(xiàn)在閱兵式以及今后的俄法首腦會談等重大場合，彰顯身份尊貴，并竭力經(jīng)營人脈，長袖善舞。論起這方面的技藝，沒落貴族子弟保利斯拔得頭籌。以他的少年老成，進入部隊司令部后不久就深知潛規(guī)則對“前途”的重要意義。在整部小說中還有青年軍官別爾格、外交官比利平，姿色出眾的交際花海倫，總之是散布于上層社會各個細微的角落。即便是在這短暫的檢閱中，也安排了一位曾經(jīng)與陶洛霍夫在彼得堡滾混，見到陶洛霍夫降職后疏遠，見到元帥親自關心陶洛霍夫又主動套近乎的熱爾科夫，一波三折，丑態(tài)盡現(xiàn)。
與這些高貴血統(tǒng)的青年參謀相比，出身卑微的團長不能不費心上下討好：既要揣摩元帥意圖，看見受閱團隊著裝不整而大發(fā)雷霆，又要費心巴結與元帥有著各種交情的下級們，例如基莫興和陶洛霍夫，防止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巨筆如椽的托翁特意安排了混入司令部的小角色熱爾科夫扮作小丑，惟妙惟肖在背后模仿團長在元帥面前的一舉一動，一蹙一顰的滑稽橋段。在裙帶關系青年梯隊的集體忍俊不禁中，何嘗不是這人世間的一種說不盡，道不明的辛酸蒼涼？ 四、被弄壞的安德烈公爵
在這個裙帶關系青年梯隊群體中，《戰(zhàn)爭與和平》最核心的人物之一，含著銀勺子出身的安德烈.保爾康斯基公爵無異又是另類。
安德烈出身十分高貴，其古板頑固的父親老保爾康斯基公爵是葉卡捷琳娜女皇時期的寵臣、庫圖佐夫元帥的親密戰(zhàn)友。父子二人十分清楚安德烈進入庫圖佐夫司令部當屬輕而易舉，所以為父者叮囑兒子要有十足的上進心，“不要做太長時間的副官，不會出人頭地的！”年輕帥氣的安德烈公爵也正如其父期待的那樣，繼承了自希臘亞里士多德以來的貴族傳統(tǒng)品性：豪邁。
縱覽整部《戰(zhàn)爭與和平》，安德烈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突顯了亞里士多德哲學體系中對上等的倫理品質“豪邁”的規(guī)范。一是期待巨大的挑戰(zhàn)。安德烈公爵一心期待成為與英國土倫、法國拿破侖這樣震驚世界的軍事統(tǒng)帥。讀書筆記()他必須秉持的保衛(wèi)俄羅斯的政治立場與他對獲得了巨大軍事勝利的拿破侖的高度推崇，一直是他心中的痛苦糾結。二是他在司令部中比自己實力弱的人顯得十分“平易近人，溫和有禮”，不屑與下級和弱者爭奪利益，也贏得了一部分同僚好評。
然則，安德烈公爵畢竟也是憑借潛規(guī)則直接上位。他享受潛規(guī)則利益的雄厚政治資本讓他直接鄙夷在庫圖佐夫元帥面前神情緊張的團長，小丑熱爾科夫悄悄模仿團長笨拙姿態(tài)，安德烈公爵簡直要忍俊不禁；同樣地，出身不那么高貴的熱爾科夫一時把持不住自身，在軍情緊急之際開過火玩笑，也被安德烈公爵毫不留情地輪流用法語和俄語好生訓戒了一番。他與俄羅斯首富私生子皮埃爾雖是密友，也同樣保持著一種優(yōu)越感。俄奧盟軍中的奧地利軍隊吃了敗仗，損失慘重，輪到俄軍直接與法軍對陣。安德烈公爵既緊張，又高度興奮，真的感覺天將降大任于自己，狂熱到無法容忍惡作劇的熱爾科夫，以至于他原本對待普通同僚的那份溫和親切蕩然無存。
不能不說，托翁安排安德烈公爵這樣的“青年領袖”式人物，作為《戰(zhàn)爭與和平》三大最主要人物之一是有其深刻寓意的。這個深刻的寓意就在于安德烈公爵來自傳統(tǒng)政治譜系的高貴出身與當時俄羅斯取經(jīng)西方逐步興盛趨勢的緊密紐和。高貴的出身，使得在遠離塵世的童山長大的安德烈一生平步青云，豪邁中卻也剛愎自用。俄羅斯當時在亞歷山大大帝領導下的資本主義化改革，其精神范本就是拿破侖的民法典。主張“絕對精神”的黑格爾對拿破侖也是推崇備至，認為拿破侖在軍事上失利，但其精神卻橫掃歐陸，大獲全勝。安德烈公爵無疑是《戰(zhàn)爭與和平》中“絕對精神”的化身。被拋入世的高貴出身與絕對精神引領下對人世的特殊領會、對待，塑造了安德烈公爵的極端品質。雖然經(jīng)歷在友情的關懷和愛情的滋潤下，他生命力的果仁種子有過短暫的復蘇，但他在自己營造和深挖的思想洞穴中走不出來，看不到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交匯的地平線，沒有生命力的“仁”，沒有心靈的愛，也就沒有風華正茂時的精神的成長，有的只是奮斗之后的絕望、激情之后的退卻。筆者始終覺得被托翁賦予清秀俊美形象的安德烈公爵是與《紅樓夢》里同樣柔弱的林黛玉的呼應。林黛玉香消玉殞，賈母泣曰：“我把她弄壞了�！卑驳铝�，又何嘗不是被高貴的血統(tǒng)和絕對的時代精神“弄壞”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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