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師老汪 （ 1 ）老汪在開封上過七學(xué)，也算有學(xué)問了。老汪瘦，留個分頭，穿上長衫，像個讀書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結(jié)巴，并不適合教書。也許他肚子里有東西，但像茶壺里煮餃 塾師老汪（1
）老汪在開封上過七學(xué)，也算有學(xué)問了。老汪瘦，留個分頭，穿上長衫，像個讀書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結(jié)巴，并不適合教書。也許他肚子里有東西，但像茶壺里煮餃子，倒不出來。頭幾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個月，就被人辭退了。
（2
）人問：
“
老汪，你有學(xué)問嗎？
”
（3
）老汪紅著臉：
“
拿紙筆來，我給你做一篇述論。
”
（4
）人：
“
有，咋說不出來呢？
”
（5
）老汪嘆息：“我跟你說不清楚，躁人之辭多，吉人之辭寡。”
（6
）但不管辭之多寡，學(xué)堂上
,
《論語》中
“
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
一句，哪有翻來覆去講十天還講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講不清楚，動不動還跟學(xué)生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圣人指的就是你們。”
（7
）四處流落七八，老汪終于在鎮(zhèn)上落下了腳。
（8
）老汪的私塾，設(shè)在東家老范的牛屋。老汪親?了一塊匾，
“
種桃書屋
”
，掛在牛屋的門楣上，老范自家設(shè)私塾，允許別家孩子來隨聽，不用交束?，自帶干糧就行了，十里八鄉(xiāng)，便有許多孩子來隨聽。由于老汪講文講不清楚，徒兒們十有八個與他作對，何況十有八個本也沒想聽學(xué)，只是借此躲開家中活計，圖個安逸罷了，但老汪是個認(rèn)真的人，便平添了許多煩惱，往往講著講著就不講了，說：
“
我講你們也不懂。
（9
）如講到
“
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
”
，徒兒們以為遠(yuǎn)道來了朋友，孔子高興，而老汪說高興個啥呀，恰恰是圣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里的話都說完了，遠(yuǎn)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yuǎn)道來的人當(dāng)朋友呢；這個遠(yuǎn)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著呢；只不過借著這話兒，拐著彎罵人罷了。徒兒們都說孔子不是東西，老汪一個人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10
）老汪教學(xué)之余，有個癖好，每月兩次，陰歷十五和三十，中午時分，愛一個人四處亂走。拽開大步，一路走去，人也不打招呼。有時順著大路，有時在野地里。夏天走出一頭汗，冬天也走出一頭汗。大家一開始覺得他是亂走，但月月如此，如此，也就不是亂走了，十五或三十，偶爾刮大風(fēng)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會被憋得滿頭青筋。一天中午，東家老范從各村起租子回來，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門，兩人在門口碰上了。老范想起今天是陰歷十五，便攔住老汪問：
“
老汪，這一一的，到底走個啥呢？
”
（11
）老汪：
“
東家，沒法給你說，說也說不清。”
（12
）這端午節(jié)，老范招待老汪吃飯，吃著吃著，又說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著說：“總想一個人，半個月積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13
）這下老范明白了：“怕不是你爹吧，當(dāng)供你上學(xué)不容易。”
（14
）老汪哭著搖頭：
“
不會是他。”
（15
）老范：
“
如果是活著的人，想誰，找誰一趟不就完了？
"
（16
）老汪搖頭：
“
找不得，找不得，當(dāng)就是因為個找，我差點(diǎn)去了命。”
（17
）老范心里一驚，不再問了，只是說：
“
大中午的，野地里不干凈，別碰著無常。”
（18
）老汪搖頭：
“
緣?行，忘路之遠(yuǎn)近。”
（19
）又說：
“
碰到無常也不怕，他要讓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
（20
）老汪的老婆叫銀瓶。銀瓶不識字，但和老汪一起張羅私塾
，
老汪嘴笨，銀瓶嘴卻能說。但她說的不是學(xué)堂的事，盡是些東鄰西舍的閑話。嘴像刮風(fēng)似的，想起什么說什么。人勸老汪：“老汪，你是有學(xué)問的人，你老婆那個嘴，你也勸勸。”
（21
）老汪一聲嘆息：
“
一個人說正經(jīng)話，說得不對可以勸他；一個人胡言亂語，何勸之有？
”
（22
）銀瓶除了嘴能說，還愛占人便宜，不占便宜就覺得吃虧。逛一趟集市，買人幾棵蔥，非拿人兩頭蒜；買人二尺布，非搭兩綹線。夏秋兩季，愛到地里拾莊稼，碰到誰家還沒收的莊稼，也順手牽羊捋上兩把。從學(xué)堂出南門離東家老范的地畝最近，所以捋拿老范的莊稼最多。一次老范到后院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過來：
“
東家，把老汪辭了吧。
”
（23
）老范：
“
為啥？
”
（24
）老季：“老汪教書，娃兒們都聽不懂。”

（25
）老范：
“
不懂才教，懂還教個啥？
”
（26
）老季：
“
不為老汪。
”
（27
）老范：
“
為啥？
”
（28
）老季：“為他老婆，愛偷莊稼，是個賊。”
（29
）老范揮揮手：
“
娘們兒家。
”
（30
）又說：
“
賊就賊吧，我五十頃地，還養(yǎng)不起一個賊？
"
（31
）這話被喂牲口的老宋聽到了。老宋也有一個娃跟著老汪學(xué)《論語》，老宋便把這話又學(xué)給了老汪，沒想到老汪潸然淚下：“啥叫有朋自遠(yuǎn)方來？這就叫有朋自遠(yuǎn)方來。”
(
選自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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