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類文本閱讀（ 25 分） 老蟬 殘雪 城市里熱浪滾滾，郊區(qū)的情況就要好得多。這里有一個很好的住宅小區(qū)，在伸入云霄的幾棵老楊樹的樹冠上，一只生著強健翅膀的老蟬，總是呆在鵲 文學類文本閱讀（25
分）
老蟬

殘雪

城市里熱浪滾滾，郊區(qū)的情況就要好得多。這里有一個很好的住宅小區(qū)，在伸入云霄的幾棵老楊樹的樹冠上，一只生著強健翅膀的老蟬，總是呆在鵲巢下邊的粗枝上。它生性孤僻，是一只老的雄蟬，它作為群體的首領當之無愧。的確，很少有蟬在地下度過8
黑暗時光的。那段時光全面地塑造了它的性格。它是一個老單身漢，大家覺得它與眾不同。

那是一個人們稱之為“
桑拿天”
的日子。老單身漢當時就呆在它的老地方。它的思維進入了某個它的群體難以達到的層次。忽然它聽到了周圍雜亂無章的歌唱聲，它低下頭想了一想，然后就有點躊躇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起來了。它的歌聲剛一停，大合唱就響起來了。那是天地間的大合唱，老單身漢聽了之后差點暈了過去。當然不是難受，而是無比的激動與歡樂。

它就這樣成了領唱者。它雖成了領唱者，還是獨來獨往。它知道住宅里有人把它看作眼中釘。有一個半大頑童，總是用一把結實精致的彈弓瞄準高枝上的它，他射出的子彈好幾次與它擦身而過。每當這類情形發(fā)生，老單身漢的內(nèi)心就變得一片空白。它不知道要如何躲開人類的陰謀，它還是坦然地領唱，它有這么多同類，它們?nèi)�都聆聽它，追隨它，它又怎能懈�。�

小區(qū)的院子后面有這么多的蟬，它們的歌聲并不為人們所歡迎。可是它們覺得自己有權利歌唱，于是它們就唱了，它們才不會為人類的眼色而改變自己呢。老單身漢對于自己同類的前途有著深遠的憂慮，它覺得它們對這現(xiàn)世的生活無比信賴，也很滿足，而這，正是它的最深的隱憂。可是它沒法將自己的隱憂傳達給它的同類，除了歌唱，它無法以另外的方式同它們交流。它的行為古板謹慎，嚴守沉默的原則，而且它長相威嚴，小輩中還沒有任何一個敢于接近它，更談不上同它商量什么事了。

它從那樹枝上可以眼觀八方。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那只老蜘蛛很長時間了，這個發(fā)現(xiàn)并不令它愉快。它目睹了一次又一次同胞遇難的情景，那對它來說是刻骨銘心的經(jīng)驗。一段時間以來，蜘蛛那張巨網(wǎng)始終掛在車棚那里，老單身漢開始焦慮，為了傳達自己的情感，它向同胞們發(fā)出了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奇怪的聲音�？墒浅�了歌唱，同胞們并不能聽懂它另外的語言，所以沒有任何一個同胞回應它。然而又有一只輕的雌蟬落網(wǎng)了，在它的身體消失之前，老單身漢分明聽到了短促清晰的呻吟。

下雨了，老單身漢還在發(fā)愣。大雨淋在它身上，它一點感覺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它在東南風里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老蛤蟆和它的蟬類同胞們的大合唱。它的視線穿過雨簾，看見老蜘蛛也在木窗那里聚精會神地觀雨，它仿佛從老蜘蛛的神態(tài)里看見了自己。

蛛網(wǎng)下的遺骸吸引了小區(qū)里面的居民。老單身漢的遺體很特別，雖然已經(jīng)被解體成四大塊，如果將它拼起來，還是一只完整的老蟬，但是它的頭部不見了。那會是怎樣的一場惡斗？

蜘蛛也不見了，少見過蜘蛛，他到那木窗后面去尋找，但找不到它的蹤影。他在心里想：難道是同歸于盡？那么，蟬的頭部又到哪里去了？

眾蟬的大合唱又響起來了，輕的領唱者聲音生澀而躊躇，猶猶豫豫地唱了一聲就沒了下文，全體陷入沉默。然后，這拖得過長的沉默突然被海浪般熱烈的合唱打破。以前從未有過沉默，這種沉默是不是覺醒呢？所有的蟬都把目光轉(zhuǎn)向那高處的樹枝，在它們熟悉的地方，一只怪模怪樣的老蟬站在那里。是它，它又長出了身體，它正在集中意念讓自己的身體發(fā)育。同胞們心知肚明：如果它有意念，它總能成功。

在氣候整體變化之前，老蟬不可能讓它那小小的身軀發(fā)育完全了。它成天一動不動地蹲在枝頭。失去了擴音器，它已無法再傳達自己的激情給同胞們，可是在秋涼之前的這段最后的日子里，它每天都感到一種異質(zhì)的幸福。

秋風吹破了蛛網(wǎng)，也吹落了老蟬的遺骸。大地上的炎熱終于消退了。寂寞的楊樹的葉子呈現(xiàn)出懷舊的黃色，現(xiàn)在只有喜鵲和麻雀唱歌了。喜鵲和麻雀的歌斷斷續(xù)續(xù)，過于散漫，老楊樹們記得的，只有那種雄偉壯麗的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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