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土 地 韓靜霆 ① ①我是北方的黑土捏成的，土性澆鑄在我的靈魂之中了。 ②我生于黑土，長于黑土。童，我用黑土捏出我的天使：人，馬，牛，羊，雞，狗。我和黑土造就的這些 黑 土 地
韓靜霆①
①我是北方的黑土捏成的，土性澆鑄在我的靈魂之中了。
②我生于黑土，長于黑土。童，我用黑土捏出我的天使：人，馬，牛，羊，雞，狗。我和黑土造就的這些眾生廝守，說話，說夢。我用黑土制成能吹奏抑抑揚(yáng)揚(yáng)、嗚嗚咽咽曲調(diào)的塤。我的塤就是我的唇舌，我生命的延長，我靈魂的獨(dú)白。我是黑土的上帝，黑土也是我的上帝。
③26
前我孑然一身進(jìn)關(guān)，闖蕩京華。我住在前門箭樓下的小客棧里，柔和濕滑的京腔在議論我：這個北方的小牛犢子。哦，是的。牛犢子，北方，我。我走出北方黑色的漠野，什么也沒帶——不不，我?guī)ё吡艘粯訓(xùn)|西，永生永世不可拋棄也無法拋棄，就是我的土性。
④每次返鄉(xiāng)，黑土地總是極盡柔情待我。當(dāng)我的兩腳插在浸了油似的黑土地里，即便是大旱時節(jié)，濕漉漉的地氣也沖得腳心癢蘇蘇的，我的兩足張開十個“根須”吸吮著水汽，我感覺到筋絡(luò)舒展的咔咔聲，我感覺到血管中沖撞著一排又一排粘稠的然而又是流動著的激情的浪頭。惟有此時，我可以和剛剛拱出土皮兒的薺薺菜私語，可以得到玉米纓子揚(yáng)來的花粉，可以喝到奉獻(xiàn)到手心的螞蟻酒，這時候我能把目光的線一直拉到松遼平原的極處，看云起云飛，進(jìn)入一種境界。我想我變成了黑土地上植根并且眺望著的樹，一棵生有兩個丫杈的樹，一棵擎著亂蓬蓬鳥窩的樹，一棵白樺樹。我想我不怕被肅殺的風(fēng)搖落最后一片葉子，也落了還會再生。我想我可以燃燒。在地上成炭，在地下變煤。因為，我是黑土地的子孫。
⑤帶著黑土地給我的足夠的營養(yǎng)，我離開了故土。西北高原的風(fēng)吹不倒我這北方的榛莽，海南天涯的烈日曬不干我黑褐色肌膚蘊(yùn)藏的油性。有時候，我枕著塬，枕著海，閉上眼睛想到的卻是北方黑土地柔軟的懷抱，想到兒時睡過的樺樹皮搖床。我為此心旌搖蕩，依稀看到黑土地上跋涉而去的祖先。哦，努爾哈赤的雕弓拉成滿月，“玉驄嘶罷飛塵起，皂雕沒處冷云平”；哦，挖參人如崖上的壁虎，沒入密林，“雪中食草冰上宿”；哦，剛剛冷卻的火山口杉木蔥蘢，巖洞里舉起了伐木人的炊煙；哦，田疇把黑色的壟劃到天盡頭，那里，一人，一犁，一牛，共同較量著耐力和韌性。犁著，耕著，走著，沒有一點聲音。我的黑土地就是這樣一部悠遠(yuǎn)的、孔武的、神秘的、充滿著內(nèi)聚力的不朽經(jīng)典。當(dāng)然，在黑土的深層，也埋藏著古戰(zhàn)場鮮血銹蝕的劍，也拋落了亡國之民的遺骸，也有過拼搏、絞殺、屈辱和失敗。即便是失敗，我的先人也是屢敗屢戰(zhàn)，不屈不撓。
⑥北方的黑土地是何等博大啊，兼容著火山與冰岸，天池與地泉，針葉林與毛毛草，紅高粱與罌粟花，野性與柔情，愛情與仇恨，嚴(yán)峻與溫馨，粗獷與粗疏，自強(qiáng)與自私，寥廓與孤寂。既有長久的四季輪回，又有短暫的無霜期，既有虎群的雄渾，又有狗皮帽子的寒磣，既有寬廣又有褊狹，既有寧靜又有躁動，坦誠而又神秘，富麗而又貧瘠。我的黑土地，我的黑土地，我對你的愛也是又寬闊又褊狹，又坦誠又神秘的。我讀著你，想念你，夢過你。我也渴望走出“宇宙黑洞”，穿破固壘，渴望超越。當(dāng)我遠(yuǎn)離故鄉(xiāng)去生存，拼搏和拓荒數(shù)之后，終于明白有一種東西是不可超越的，那就是黑土地所給予我的生命的原汁。
⑦是的，讀懂黑土地這部博大恢宏、幽遠(yuǎn)深邃的自然、歷史和人生的巨卷，需要時間的穿鑿和精神的反芻。如今，我頭上的野草榮而又枯，已不惑，似乎才領(lǐng)略了一點她的教誨。她從我呱呱墜地的一刻起，就用日出日落、陽春嚴(yán)冬和風(fēng)霜雨雪教導(dǎo)我。她要我生來就成熟，就懂得什么是滄桑，什么叫堅韌，什么叫忍耐，什么叫不屈。非洲諺語說，創(chuàng)世之初，上帝賜給每個人一杯土，人們從杯中吸吮生命的滋養(yǎng)。北方黑土地給我的滋養(yǎng)令我受用無窮。也就鑄成了我終生的土性。
⑧不可改變，我北方的土性。因為，自我落生的時候，黑土地就給我打上了胎記。我的黑土鑄成的肌膚和魂魄不可改變。因為，我不能選擇也不愿意改變我的籍貫。我為此感到榮幸——當(dāng)我走在異鄉(xiāng)異域的時候，人們會頃刻間認(rèn)識我和我的內(nèi)涵：中國，北方，黑土地。
[
注]
韓靜霆，生于吉林東遼，中國電影編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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