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


季羨林


①人一老，就容易忘事糊涂。


②我認識一位著名的畫家，過八旬以后，慢慢地忘事糊涂起來。我們將近半個世紀以前就認識了，頗能談得來，而且平常也還是有些接觸的。然而，最近幾來，每次見面，他把我的尊姓大名完全忘了。從眼鏡后面流出來的淳樸寬厚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其中飽含著疑惑的神氣。我連忙說：“我是季羨林，是北京大學的�！彼�點頭稱是。但是，過了沒有五分鐘，他又問我：“你是誰呀！”我敬謹回答如上。在每一次會面中，盡管時間不長，這樣尷尬的局面總會出現(xiàn)幾次。我心里想：老友確是老了
!

③前幾，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在富麗堂皇的北京圖書館的大報告廳里舉行會。我這位畫家老友是敦煌學界的元老之一，獲得了普遍的尊敬。按照中國現(xiàn)行的禮節(jié)，必須請他上主席臺并且講話。但是，這卻帶來了困難。像許多老人一樣，他腦袋里煞車的部件似乎老化失靈。一說話，往往像開汽車一樣，煞不住車，說個不停，沒完沒了。會議是有時間限制的，聽眾的忍耐也決非無限。在這危難之際，我同他的夫人商議，由她寫一個簡短的發(fā)言稿，往他口袋里一塞，叮囑他念完就算完事，不悖禮儀常規(guī)。然而他一開口講話，稿子之事早已忘入九霄云外�？礃幼邮谴蛩銖谋P古開天辟地講。照這樣下去，講上幾千，也講不到今天的會。到了聽眾都變成了化石的時候，他也許才講到春秋戰(zhàn)國！我心里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忽然想到：按既定方針辦。我請他的夫人上臺，從他的口袋掏出了講稿，耳語了幾句。他恍然大悟，點頭稱是，把講稿念完，回到原來的座位。于是一場驚險才化險為夷，皆大歡喜。


④我比這位老友小六七歲。有人贊我耳聰目明，實際上是耳欠聰，目欠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是，我腦袋里的煞車部件，雖然老化，尚可使用。再加上我有點自知之明，我的新座右銘是：老之人，煞車失靈，戒之在說。一向奉行不違，還沒有碰到下不了臺的窘境。在潛意識中頗有點沾沾自喜了。


⑤然而忘事糊涂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


⑥我認為，有的，而且很大。自己紀越來越老，對于“忘”的評價卻越來越高，高到了宗教信仰和哲學思辨的水平。蘇東坡的詞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他是把悲和歡、離和合并提。然而古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這是深有體會之言。悲總是多于歡，離總是多于合，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如果造物主不賦予人類以“忘”的本領(lǐng)，那么，我們?nèi)祟愒谶@么多的悲和離的重壓下，能夠活下去嗎？人生下來，既能得到一點樂趣，又必須忍受大量的痛苦，后者所占的比重要多得多。如果不能“忘”，或者沒有“忘”這個本能，那么痛苦就會時時刻刻都新鮮生動，時時刻刻像初產(chǎn)生時那樣劇烈殘酷地折磨著你。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下去的。然而，人能“忘”，漸漸地從劇烈到淡漠，再淡漠，再淡漠，終于只剩下一點殘痕；有人，特別是詩人，甚至愛撫這一點殘痕，寫出了動人心魄的詩篇，這樣的例子，文學史上還少嗎？


⑦因此，我必須給賦予我們?nèi)祟悺巴�”的本能的造化小兒大唱贊歌。試問，世界上哪一個圣人、賢人、哲人、詩人、闊人、猛人，這人，那人，能有這樣的本領(lǐng)呢？


⑧我還必須給“忘”大唱贊歌。試問：如果人人一點都不“忘”，我們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選自《懷舊集》，有刪改）


1
、概括“老友確是老了”的兩件事。（
4
分）




2
、找出表明文章寫作思路發(fā)生明顯變化的句子，并抄寫在橫線上。（
2
分）




3
、品析語言。（
5
分）


（
1
）到了聽眾都變成了化石的時候，他也許才講到春秋戰(zhàn)國�。◤男揶o角度）（
3
分）


（
2
）我必須給賦予我們?nèi)祟悺巴�”的本能的造化小兒大唱贊歌。（從加點詞語角度）（
2
分）




4
、簡要概括第④段的內(nèi)容，并說說該段在全文中的作用。（
6
分）




5
、作者為什么要給“忘”大唱贊歌”？（
4
分）




6
、結(jié)合全文探究“忘”的兩層含義。（
4
分）








參考答案：


1
、（
4
分）每次見面，都反復詢問“我”的姓名

會講話，忘了講稿說個不停（每點
2
分意思對即可）


2
、（
2
分）然而，忘事糊涂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


3
、（
5
分）（
1
）（
3
分）運用夸張的修辭，將老友講話沒完沒了無限夸大，生動形象地將老友忘事糊涂的形象呈現(xiàn)出來。（或：運用比喻的修辭，將聽眾比作化石，將老友的講話比作中國歷史，生動幽默地將老友講話沒完沒了、忘事糊涂的形象呈現(xiàn)出來。）（修辭
1
分，分析
2
分）（
2
）（
2
分）用富含調(diào)侃和戲謔意味的筆調(diào)稱造物主為“小兒”，幽默生動地體現(xiàn)了作者洞察世事、領(lǐng)悟世理之后的欣喜與放達。（意思對即可）


4
、（
6
分）“我”因忘事糊涂程度不深而沾沾自喜。（
2
分）

與老友的忘對比，突出了“我”的自律和欣慰（
2
分）；為下文“然而”的自我否定蓄勢，既體現(xiàn)了思維的變化及波瀾的設(shè)置，又實現(xiàn)由敘轉(zhuǎn)議的巧妙銜接。（
2
分。若只答“過渡”、“承上啟下”得
1
分。）（意思對即可）


5
、（
4
分）“忘”可以使人在悲和離的重壓下活下去，使痛苦的感受減輕。

“忘”剩下的殘痕能讓詩人寫出動人心魄的詩篇。（每點
2
分

意思對即可）


6
、（
4
分）①日常生活中瑣碎小事的遺忘糊涂。

②面對生活的苦痛，人在精神上主動忘卻、主動舍棄的一種生活智慧和處事境界。（每點
2
分

意思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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