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歡樂頌
陳毓

天賜我一個婆婆，我婆婆賜給我一大串親戚。緣著那條脈摸索去，一個，一個，又一個……我用了幾年時間，總算弄明白彼此間復(fù)雜的稱謂。

有個大媽，我最喜歡。每年清明前，大媽就會捎信來：今年的春茶下來了。油菜花黃了。再不來，林子里的筍子可老了。這些話經(jīng)我婆婆轉(zhuǎn)達(dá)，我會立即催促婆婆：明天我就陪您去一趟吧。

大媽表達(dá)親情總是從飯桌上開始，清炒菜薹、油燜竹筍、韭黃爆河蝦、桃花豆腐、白果燜臘肉、筍干煲鴨湯……只有我們吃滿足，大媽才覺得我們是見過面了。

有什么吃什么，大媽總說。語氣一定不是表達(dá)謙卑，是對生活的知足和感激�？匆娢覀兡敲礆g喜吃她做的飯菜，大媽的廚藝展示越發(fā)地才華橫溢。一頓，又一頓。我感嘆大媽把春天裝進我身體里了。大媽說，你能多來就多來，這里的青山綠水，也不委屈你。
大媽像個磁場，在她身邊，我就覺安靜、快樂、知足。我想這好比香樟樹的周圍不滋生蚊蟲，在大媽身邊我就不浮躁了。

大媽愛唱歌，老了也沒消弱這愛好，對人唱，對山唱，在菜地摘菜時唱，下河浣衣時也唱。是地道漢水民歌的調(diào)子，曲調(diào)婉轉(zhuǎn)悠長，借景狀物，從心所欲，真是情從心生，歌從口出，那么的自然而然，如萬物生。藍(lán)的天，白的云，山峰青，江水碧。簡單卻雋永的日子，我在那短暫的相逢里似乎過了一生，又恍惚只是打了個盹醒來。

所謂幸福，也不過是依著這個藍(lán)本畫的吧？我端著大媽自釀的米酒，迷迷糊糊地想。大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說，留你久住這里，你也會不慣，會著急。你小住幾天合適。
“妹是鮮花香千里，哥是蜜蜂萬里來，蜜蜂見花團團轉(zhuǎn)，花見蜜蜂朵朵開。”
不知誰的歌聲從河面飄過來。
“太陽落坡四山黃，唱起山歌送阿郎，阿郎回家慢慢走，妹兒淚珠濕衣裳”。

立即就有另一歌者在后坡呼應(yīng)。我傾耳聽。在這悠長欲睡的春日午后。大媽停住針線，悠然起歌：“大路邊上栽南瓜，我把蘿卜當(dāng)娃娃。四季豆兒兩頭尖，當(dāng)中一個閃彎彎……”
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我對身邊咕咕啄食的小母雞說。這樣的大媽讓我們忽略她的年歲。
但是大媽七十三歲了，這年的春天我去看她，她告訴我她活不過七十四歲，誰都不在意她的話，我也不信，因為她依然清、瘦、硬朗。

大媽的身體忽然弱起來，大家才想起她春天的話，幾個哥嫂都不明白是什么給了她暗示，但大媽的表情從容自然，如落葉樹木進入冬天。初冬的第一場風(fēng)過后，大媽躺下，大哥通知該通知的親戚，其中有我，大哥說大媽疼愛的人，都得回來給她唱歌。我以為是那一帶老人故去后守靈人唱的孝歌，說我不會。大哥說，就是唱歌，歡樂的歌。

我到時大媽已經(jīng)彌留。大媽躺在床上，她要重新啟程，回到三十一年前和她分別的大爹、四十年前從她懷抱離去的三弟身邊。那是宋氏家族墓地，那里還長眠著大媽摯愛的她的婆婆，她在大媽五歲時收養(yǎng)了流落異鄉(xiāng)的孤兒，養(yǎng)大媽到十八歲，然后從大媽的養(yǎng)母變成大媽的婆婆。沒有通常人哀嘆身世飄零的悲苦，大媽說，她從一個家走丟就是為了進另一家門的。現(xiàn)在，她回到她生命中幾個重要的親人那里，在那里繼續(xù)看護她留在世上的親人，她的遺言就是囑咐她的親人用歌聲給她送行。

歌聲在大媽彌留的那一刻響起。都是大媽熟悉喜歡的漢水民歌的調(diào)子。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四妹、四妹夫一個接一個唱，直到這個家族的晚輩都加入到這唱歌的隊伍里來，低緩、悠長、重重疊疊，讓我再次看見那根血脈的藤，彎轉(zhuǎn)綿延，生生不止。歌聲伴大媽漸行漸遠(yuǎn)。

我忽然慚愧，大哥說我是大媽疼愛的人，我當(dāng)然得給大媽唱歌，我搜索心海，想起不久剛學(xué)會的一首民歌，我在大媽床前的席子坐正身子，端莊而歌。

“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來，火塘?xí)�熄掉呢。冷風(fēng)吹著老人的頭么，女人拿脊背去門縫上抵著。刺棵戳著娃娃的腳么，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墊著。有個女人在著么，老老小小就攏在一堆了。有個女人在著么，山倒下來男人就扛起了……”燈火搖曳，我看見大媽臉上恍惚積滿笑意，仿佛說，大媽喜歡這歌呢。 （有刪改）
14．文章結(jié)尾引用“我”所唱的民歌內(nèi)容，有何作用？（6分）
15．解釋下列兩句話在文中的含意。（4分）
（1）我感嘆大媽把春天裝進我身體里了。
（2）簡單卻雋永的日子，我在那短暫的相逢里似乎過了一生，又恍惚只是打了個盹醒來。
16．概括“大媽”這一人物形象特點，并作簡要分析。（6分）
17．請從選材和語言兩方面簡析文章的特色。（6分）

14．暗示大媽忙里忙外、侍老待幼，突出大媽對大家庭的重要作用，（2分）是對大媽勤勞、慈愛之美德的頌歌，是勞動和愛的歡歌，（2分）以此照應(yīng)標(biāo)題。（2分）（意思對即可）
15．
（1）“我”對大媽所做的鄉(xiāng)下飯菜的享受（1分）和“大媽”對“我”的疼愛（1分）
（2）“我”對安靜、知足、快樂生活的喜歡，（1分）和“我”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幸福感。（1分）
（意思對即可）
16．
（1）身世悲苦，命途多舛：5歲前是流落異鄉(xiāng)的孤兒，后被養(yǎng)母（婆婆）收養(yǎng)；30余歲（40年前）失去兒子；40余歲（31年前）失去丈夫。
（2）樂觀豁達(dá)，熱愛生活：她“沒有通常人哀嘆身世飄零的悲苦”，她說“從一個家走丟就是為了進另一家門”；她愛唱歌，用歌聲表達(dá)對生活的滿足、感激和熱愛。
（3）摯愛親人，勤勞熱情：對“我”，每逢清明捎信相邀，盡展廚藝，不辭辛苦；對家人，帶孩子、做飯、浣衣，忙里忙外，任勞任怨。
（4）面對死亡，從容淡定：認(rèn)為死是“回到她生命中幾個重要的親人那里”，在那里“繼續(xù)看護留在世上的親人”，她的遺言是囑咐她的親人用歌聲給她送行，最后在“我”的歌聲中離世，“臉上恍惚積滿笑意”。
【答對其中三點（須含第（1）點）得滿分，未含第（1）點扣2分�！浚ㄒ馑紝�即可）
17．
（1）選材方面：選取小人物，攫取小事件，開發(fā)小細(xì)節(jié)，制造小波瀾，構(gòu)思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2分）文章主要選取“大媽”日常生活中的展廚藝、唱民歌等小事，細(xì)節(jié)突出在“大媽”的遺言上??囑咐她的親人用歌聲給她送行，文章頓生波瀾，由此，臨終前的哭聲被歌聲代替，人死時的悲苦也被歡樂接管，全文始終處于向上、歡快的基調(diào)中，突出文章主旨。（2分）（意思對即可）
（2）語言方面：簡潔、生動、鮮活。（1分）“天賜我一個婆婆，我婆婆賜給我一大串親戚”。一個“賜”字，把“我”歡喜的內(nèi)心和對婆婆和一大串親戚的喜歡全部表現(xiàn)了出來，等等。另外，這樣的語言洋溢著一種歡快的基調(diào)，讀之真是如飲甘飴啊。（1分）（意思對即可）
（如從其它方面回答，只要言之成理，就可酌情給分。）
【變式拓展】
17．請說說文章題目的意蘊，并簡析其作用。（6分）
17．（1）標(biāo)題意蘊：（答滿三點得3分）

①《歡樂頌》本為貝多芬所作的一曲名，作者借此指文中所引的大媽所喜歡的民謠，是一曲曲的歌唱生活歡樂的頌歌。
②大媽樂觀熱忱的生命如同一首歡樂的頌歌。
③大媽一直在用歌聲頌贊生活的歡樂（或勞動和愛的美好）。
④本文是作者獻(xiàn)給大媽一首頌歌,是作者對其盡管身世悲苦卻樂觀豁達(dá)、熱忱從容的生活態(tài)度的禮贊。
（2）簡析標(biāo)題的作用：（答滿兩點并能簡析得3分）

①是貫穿全篇的線索：全篇先后有幾處引用歌謠或提及歌謠，分別由他人唱、大媽唱、親人唱、“我”唱，情節(jié)得以推動，人物活動得以組織。
②揭示作品主題: 贊美樂觀豁達(dá)、熱忱從容、勤勞仁愛的生活態(tài)度；贊美勞動和愛的美好。
③奠定作品情感基調(diào)：故事在歡歌中行進，在贊歌中收束，全篇洋溢著歡快、向上的情感基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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