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鐘聲


史鐵生




①在臺階上張望那條小街的時候，我大約兩歲多。


②終于有一天奶奶領(lǐng)我走下臺階，走向小街的東端。我一直猜想那兒就是地的盡頭，世界將在那兒陷落、消失——因為太陽從那兒爬上來的時候，它的背后好像什么也沒有。誰料，那兒更像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的開端。那兒交叉著另一條小街，那街上有酒館，有雜貨鋪，有油坊、糧店和小吃攤。因為有小吃攤，那兒成為我多之中最向往的去處。那兒還有從城外走來的駱駝隊�！笆裁囱�，奶奶？”“啊，駱駝�！薄案蓡崮�，它們？”“馱煤。”“馱到哪兒去呀？”“馱進(jìn)城里�！瘪勨徱宦范×惝�(dāng)啷丁零當(dāng)啷地響，駱駝的大腳趟起塵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頭駱駝不緊不慢招搖過市，行人和車馬都給它們讓路。我望著駱駝來的方向問：“那兒是哪兒？”奶奶說：“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兒呀？”“是城外。”“城外什么樣兒？”“行了，別問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領(lǐng)我朝另一個方向走。我說“不，我想去城外”，我說“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來。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皫�你去個更好玩兒的地方不好嗎？那兒有好些小朋友……”我不聽，一路哭。


③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凌亂，住戶也漸漸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磚墻走了好一會兒，進(jìn)了一個大門。啊，大門里豁然開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靜的樹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間；滿地的敗葉在風(fēng)中滾動，踩上去吱吱作響；麻雀和灰喜鵲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覓食。我止住哭聲。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了教堂，細(xì)密如煙的樹枝后面，夕陽正染紅了它的尖頂。


④我跟著奶奶進(jìn)了一座拱門，穿過長廊，走進(jìn)一間寬大的房子。那兒有很多孩子，他們坐在高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臉。他們在唱歌。一個穿長袍的大胡子老頭兒彈響風(fēng)琴，琴聲飄蕩，滿屋子里的陽光好像也隨之飛揚起來。奶奶拉著我退出去，退到門口。唱歌的孩子里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見了我們但不走過來，唯努力地唱歌。那樣的琴聲和歌聲我從未聽過，寧靜又歡欣，一排排古舊的桌椅、沉暗的墻壁、高闊的屋頂也似都活潑起來，與窗外的晴空和樹林連成一氣。那一刻的感受我終生難忘，仿佛有一股溫柔又強(qiáng)勁的風(fēng)吹透了我的身體，一下子鉆進(jìn)我的心中。后來奶奶常對別人說：“琴聲一響，這孩子就傻了似的不哭也不鬧了�！蔽叶嗝戳w慕我的堂兄，羨慕所有那些孩子，羨慕那一刻的光線與聲音，有形與無形。我呆呆地站著，徒然地睜大眼睛，其實不能聽也不能看了，有個懵懂的東西第一次被驚動了——那也許就是靈魂吧。后來的事都記不大清了，好像那個大胡子的老頭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光線就暗下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沒有了，再后來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樹林里了，還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個紙袋撕開，掏出一個彩蛋和幾顆糖果，說是幼兒園給的圣誕禮物。


⑤這時候，晚祈的鐘聲敲響了——唔，就是這聲音，就是它！這就是我曾聽到過的那種縹縹緲緲響在天空里的聲音��！


⑥“它在哪兒呀，奶奶？”


⑦“什么，你說什么？”


⑧“這聲音啊，奶奶，這聲音我聽見過�！�


⑨“鐘聲嗎？啊，就在那鐘樓的尖頂下面�！�


⑩這時我才知道，我一來到世上就聽到的那種聲音就是這教堂的鐘聲，就是從那尖頂下發(fā)出的。暮色濃重了，鐘樓的尖頂上已經(jīng)沒有了陽光。風(fēng)過樹林，帶走了麻雀和灰喜鵲的歡叫。鐘聲沉穩(wěn)、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kuò)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


⑾不知奶奶那天為什么要帶我到那兒去，以及后來為什么再也沒去過。


⑿不知何時，天空中的鐘聲已經(jīng)停止，并且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消逝了。


⒀多以后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兒園在我們?nèi)ミ^之后不久便都被拆除。我想，奶奶當(dāng)帶我到那兒去，必是想在那幼兒園也給我報個名，但未如愿。


⒁再次聽見那樣的鐘聲是在40
以后了。那，我和妻子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jī)，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麗的城市，一走進(jìn)那座城市我就聽見了它。在清潔的空氣里，在透澈的陽光中和涌動的海浪上面，在安靜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隨時都聽見它在自由地飄蕩。我和妻子在那鐘聲中慢慢地走，認(rèn)真地聽它，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整個世界都好像回到了童。對于故鄉(xiāng)，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鄉(xiāng)，并不止于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jīng)喚起，就是你已經(jīng)回到了故鄉(xiāng)。



1.
下列對散文的概括和分析，不恰當(dāng)?shù)膬身検牵?

）（

）（5
分）


A
．文章開頭用“張望”“終于”“一直猜想”等詞，流露出作者幼時對未知世界的好奇與向往，也為下文寫自己到了外面世界目不暇接的情形作了鋪墊。


B
．文章第②段寫“我”與奶奶的對話很是簡潔，樸實而有趣，也更加形象地突出了幼時的作者來到外邊世界時不聽奶奶話的一面。


C
．“琴聲一響，這孩子就傻了似的不哭也不鬧了�！蹦棠痰倪@句話側(cè)面印證了幼時的“我”聽到琴聲癡迷的情態(tài)。


D
．第⑩段畫線句子屬于景物描寫，通過“帶走了麻雀和灰喜鵲的歡叫”“擴(kuò)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等語句，突出了鐘聲的洪亮。


E
．本文圍繞“聽到鐘聲”的幾次感受，表達(dá)了作者對童美好生活的回憶，更將這一種特殊的人生體驗上升到對“故鄉(xiāng)”新的理解的高度。



2.
文章題目為“消逝的鐘聲”，但作者卻詳寫了對童生活的回憶，作者為什么這樣安排？請加以簡析。（6
分）






3.
請談?wù)剬Φ冖芏萎嫏M線句“仿佛有一股溫柔又強(qiáng)勁的風(fēng)吹透了我的身體，一下子鉆進(jìn)我的心中”含義的理解。（6
分）






4.
作者在異地聽到鐘聲時感到“整個世界都好像回到童”，于是說“對于故鄉(xiāng)，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請結(jié)合本文，聯(lián)系實際，談?wù)勀阕约簩Α肮枢l(xiāng)”含義的理解。（6
分）











參考答案：



1. BD

【解析】B
項中“突出了幼時的作者來到外邊世界時不聽奶奶話的一面”理解淺顯，也不正確，是寫孩子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D
項中的“洪亮”顯然與文中的“沉穩(wěn)”“悠揚”相矛盾。（答對一項得2
分，全對得5
分）


2.
①詳寫童生活，交代出聽到鐘聲的過程，突出幼時聆聽“晚祈的鐘聲”受到震撼等特殊的感受。（2
分）②為后文在異地聽到鐘聲感到“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整個世界都好像回到了童”作鋪墊，使“我”對“童”的感受更加真切。（2
分）③更好地突出了文章的主題，表達(dá)了作者對故鄉(xiāng)的新的理解。（2
分）


3.
①此句話將聽到的琴聲和歌聲幻化為觸覺的風(fēng)，（3
分）形象地寫出了幼時的“我”聽到琴聲和歌聲后內(nèi)心受到的洗禮，靈魂受到的震動。（3
分）


4.
①“故鄉(xiāng)”并不是一片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不受時空限制的遼闊無比的心情。②作者童時對世界充滿了好奇，而“晚祈的鐘聲”對他幼小的心靈產(chǎn)生了極大的震撼，這是他童中重要的心靈印記。③當(dāng)久逝的鐘聲在異地突然響起，童的生活印記一下就涌現(xiàn)腦海，從而產(chǎn)生了對童、故鄉(xiāng)的懷念。④其實，我們在異地他鄉(xiāng)時，都會因一個小的事物憶起對過去的某一段生活的回想，從而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復(fù)雜的感受和心情，這種心情就應(yīng)是一種特殊的“故鄉(xiāng)”吧。（每一點2
分，找出三點即可得滿分6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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