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文藏金
劉心武

我大聲呼喚：“林大哥！心武看你來了！”他瞪圓眼睛望著我，稍許，現(xiàn)出一個非常強烈的笑容，笑完，我再呼喚，他再回應(yīng)一個微笑，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約四十分鐘后，他仙去。這是2009年4月11日下午的事。三十年來林斤瀾大哥一貫對我釋放人性中至善至美的光輝，他甚至把生命最后的笑容賜予了我，這笑容豐富的含義將滋養(yǎng)我的余生。

在關(guān)于他仙去的報道里，出現(xiàn)了“近看像趙丹，遠看像孫道臨”的形象描繪，還有“怪味小說家”的提法，有“汪曾祺得到了充分評價，林斤瀾沒有”的喟嘆，我很欣慰，因為這些形容、提法、感慨都是我曾公開表述過的，源頭在我。

年年春節(jié)要給林大哥電話拜年。2006年他接電話時呵呵大笑：“心武你怎么又暴紅起來！你把你那紅運分給我點好不好？哈哈哈-”我的幾次暴紅林大哥都跟我開過玩笑。林大哥人淡如菊、與世無爭，是口碑相傳的。但他絕不裝雅充圣，他跟記者說過他也是俗人，對名對利并非一點也不在乎。我早在1980年7月就公開發(fā)表一篇文章，稱他的短篇小說如“怪味雞”、“怪味豆”，可稱“怪味小說”，我跟他多次細聊過他的一些作品，如《姐妹》，素描一對姐妹在抗日救亡時代不同的生命流向，讀后覺得“無主題”，“太朦朧”，卻又“甚舒服”、“心被撓”，他很高興，承認我算知音，但也呵呵自嘲：“你那‘怪味小說’的提法，煞費苦心，可是根本流傳不開�。　焙髞碛悬S子平寫了很扎實的評論，用“老樹的精靈”來濃縮對他的評價，可惜影響也很有限�，F(xiàn)在盡管人們頻頻稱道他的人品、文品，但究竟他在現(xiàn)當代漢文學短篇小說的美學貢獻上達到了一個什么高度，還欠評論。

林斤瀾和汪曾祺有“文壇雙璧”之稱。但起碼到目前為止，還是汪響林暗的局面。我對汪非常尊重。但我必須說出自己的心里話：對他的評價似已到頂。依我看來，汪的第一貢獻是執(zhí)筆寫出了現(xiàn)代京劇劇本《沙家浜》，把“三突出”的美學公式體現(xiàn)得天衣無縫；第二貢獻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等于是代其老師沈從文“繼續(xù)寫小說”，把中斷了三十年的沈氏香火續(xù)上了。總體而言，汪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前有師承、后有眾多“私塾弟子”的。林斤瀾卻是絕對獨家。前無師承，旁無流派，后無弟子。他非常孤獨，而能樂呵呵在孤獨的藝術(shù)追求中不懈地跋涉，這藝術(shù)骨氣幾人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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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張愛玲原也孤獨寂寞。誰知夏志清一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轟隆隆地把她和沈從文的價值呈現(xiàn)到金光眩目的程度。有人揭出夏寫此書接納了不潔的贊助，更指出他政治立場的問題，又說他那用英文寫成的書沉寂了很久，到三十幾年前才先在臺灣后在大陸“引爆”，頗不以為然。我與夏先生有接觸，覺得他是個性情中人，是位值得尊重的學者。我讀他那本小說史的中譯本，就他分析張愛玲《金鎖記》一段而言，確好比從荒原里掘出黃金，那評論的功力不能不服。盡管現(xiàn)在嫌張厭張貶張斥張的言論也理所當然地出現(xiàn)，但喜張迷張贊張崇張的風潮并未過去。一本被張自己宣布永不要面世的《小團圓》最近竟在海峽兩岸隆重推出開始熱銷，便是證明。

林斤瀾人已去而作品盡在。他的短篇小說的美學價值并沒有被充分揭示出來。那是一座富礦。而且可能還不是煤礦鐵礦而是金礦鉆石礦。期待有內(nèi)地的“夏志清”出現(xiàn)，像把一度塵埋的沈從文、張愛玲及錢鐘書的《圍城》一書的價值開掘出來，先震動學界，繼而推廣到一般閱讀者那樣，讓我們終于明白，林斤瀾不是隨便贊他幾聲人品或?qū)λ�的小說講幾句“好話”就能擱到一邊的。神州大地， 或許某一時段會因有評論家將他作品的美學價值挖掘出來而出現(xiàn)“林熱”。

有人或許會說，林的小說既然內(nèi)涵朦朧風格怪異，恐怕不具商業(yè)價值，永難轟動流行。請問《尤里西斯》好懂嗎？《圍城》真那么好看嗎？厲害的評論，會具有震撼力、穿透力，引導閱讀，釀成潮流，而出版商和一般閱讀者，都不會放棄機會，在一個時代的文化格局里大賺雅錢和附庸風雅，而我有一個很平實的看法：書商賺雅錢，讀者逐雅潮，動機雖不夠雅，卻都有利于社會雅文化的養(yǎng)成。
呀！這算在悼念我敬愛的林大哥嗎？他一定在天堂里呵呵地笑我。
（節(jié)選自2009年4月《光明日報》）
20．文章開頭結(jié)尾都寫到林斤瀾的“笑”，有什么作用？（4分）
21．從全文來看，林斤瀾具有怎樣的人品和文品？（4分）
22．作者為什么用大量的篇幅寫汪曾祺和張愛玲兩位作家？（4分）
23．結(jié)合文章第7自然段中作者提到的相關(guān)觀點，聯(lián)系“雅文化的養(yǎng)成”問題，談?wù)勀愕目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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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答案：
20．答案：（1）造成虛實相映、首尾呼應(yīng)之勢，突出了林斤瀾一慣的笑對人生的精神品格；
（2）表現(xiàn)林斤瀾臨終見到“知音”的欣慰之情，突出了兩人心心相印的深厚情誼
21．答案：（1）人淡如菊，與世無爭，寵辱不驚，在孤獨的藝術(shù)追求中不懈的跋涉，絕不裝雅充圣；
⑵林斤瀾的小說內(nèi)涵豐富含蓄，風格獨特，極具美學價值，具有雅文化的品位。
22．答案：⑴這兩位作家的轟動和林斤瀾的際遇形成鮮明的對比，突出林斤瀾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孤獨寂寞，說明林斤瀾的作品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水準；
⑵表現(xiàn)出作者對林斤瀾小說價值沒引起關(guān)注的深深遺憾和對其文學價值得到認同的熱切期待
23．答案：（1）作者的觀點是有道理的。藝術(shù)水準高的作品借助高手的評論宣傳可以引導形成閱讀潮流，書商看準商機，大量印刷，可以解決人們的閱讀渴求，客觀上能夠促進社會雅文化的養(yǎng)成。
（2）作者的觀點是偏面的。雅文化的養(yǎng)成，靠的是雅文化自身的魅力，僅靠宣傳造勢和書商對利益的追逐，只能紅火一時，對雅文化的養(yǎng)成起不到持久的推動作用。（結(jié)合作者的觀點，自圓其說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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