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龍應臺 ①他一上來我就注意到了，老伯伯，留著平頭，頭發(fā)灰白，神色茫然，有點像個走失的孩子。他裹著一件淺褐色的夾克，一個皮包掛在頸間，手里拄著拐杖，步履艱難地走 如果
龍應臺
①他一上來我就注意到了，老伯伯，留著平頭，頭發(fā)灰白，神色茫然，有點像個走失的孩子。他裹著一件淺褐色的夾克，一個皮包掛在頸間，手里拄著拐杖，步履艱難地走進機艙。其他乘客拖著轉(zhuǎn)輪行李箱，昂首疾步往前，他顯得有點慌張，低頭看自己的登記證，抬頭找座位號碼。不耐煩的人從他身邊用力擠過去，把他壓得身體往前傾。他終于在我左前方坐下來，懷里緊抱著皮包，里頭可能是他所有的身份證明。拐杖有點長，他彎腰想把它塞進前方座椅下面，一陣忙亂，服務員來了，把它抽出來，拿到前面去擱置。老伯伯伸出手臂，用很濃的甘陜鄉(xiāng)音向著小姐的背影說：“要記得還給我啊。”
②我低頭讀報。
③臺北往香港的飛機，一般都是滿的，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去香港的。他們的手，緊緊握著臺胞證，在香港機場下機，上機，下樓，上樓，再飛。到了彼岸，就消失在大江南北的版圖上，像一小滴水無聲無息地落入茫茫大漠里。老伯伯孤單一人，步履蹣跚行走千里，在門與門之間顛簸，在關(guān)與關(guān)之間折騰，不必問他為了什么。我太知道他的身世。
④他曾經(jīng)是個眼睛清亮，被母親疼愛的少，心里懷著鶯飛草長的輕快歡欣，期盼自己長大，幻想人生大開大合的種種方式。唯一他沒想到的方式，卻來臨了，戰(zhàn)爭像突來的颶風把他連根拔起，然后惡意棄置于陌生的荒地。在那里，他成為時代的孤兒，墮入社會底層，從此一生流離，半生坎坷。當他垂垂暮老時，他可以回鄉(xiāng)了，山河仍在，春天依舊，只是父母的墳，在太深的草里，老僵硬的膝蓋，無法跪拜。鄉(xiāng)里，已無故人。
⑤我不敢看他，因為即使是眼角余光瞥見他頹然的背影，我都無法遏止地想起自己的父親。
⑥父親離開三了，我在想，如果，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僅僅是一次機會，讓我再度陪他返鄉(xiāng)——我會做什么？
⑦我會陪著他坐飛機，一路牽著他瘦弱的手。
⑧我會一路聽他說話，不厭煩。我會固執(zhí)地請他把他當做憲兵隊長的事跡講完，會敲問每一個細節(jié)——哪？駐扎在鎮(zhèn)江還是無錫還是杭州？我會問清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我會拿出我的筆記本，用一種認真到不能再認真的態(tài)度，仿佛我在訪問一個超強大國的國家元首，聚精會神地聽他每一句話。對每一個聽不懂的地名、弄不清的時間，堅持請他“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三點水的‘淞’？江水的‘江’？‘羊壩頭’怎么寫？怎么來臺灣的？坐什么船？幾噸的船？炮有打中船嗎？有沒有人掉進海？吃什么？饅頭嗎？一人分幾個？”
⑨我會陪他吃難吃的機艙飯。我會把面包撕成一條一條，跟空中小姐要一杯熱牛奶，然后把一條一條面包浸泡牛奶，讓他慢慢咀嚼。他顫抖的手打翻了牛奶，我會再叫一杯，但是他的衣服不會太濕，因為我會在之前就把雪白的餐巾打開鋪在他的胸口。
⑩下機轉(zhuǎn)機的時候，我會牽著他的手，慢慢地走。任何人從我們身邊擠過而且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故意給我們看，我會很大聲地對他說：“你有教養(yǎng)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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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隊伍排起來，等著過關(guān)，上樓，重新搭機。我會牽著他的手，走到隊伍最前端。我會把他的包放在行李檢查轉(zhuǎn)輪上，扶著他穿過電檢拱門。如果檢查人員說：“請你退回去，他必須一個人穿過。”我會堅持說：“不行，他跌倒怎么辦？”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牽著他的手，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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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飛機“砰”一聲觸到長沙的土地，當飛機還在滑行，我會轉(zhuǎn)過身來，親吻他的額頭——連他的額頭都布滿了老人黑斑，并用我此生最溫柔的聲音，附在他耳邊，跟他說：“爸爸，你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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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飛機真的著陸了，這是香港機場。我的報紙，在降落的傾斜中散落一地。機艙仍在滑行，左前方那位老伯伯突然顫巍巍站了起來，我聽見空服員急促的聲音：“飛機還沒停穩(wěn)，請不要離開座位！”
（本文有刪改）
13.閱讀文章，將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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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假設再度陪父親返鄉(xiāng)的場景補全。（4分）
場景一：牽父親的手陪他坐飛機。

場景二：①

場景三：②

場景四：
③
場景五：
④
場景六：親吻父親，溫柔地告訴父親到家了。
14.第④段畫線句子語言生動，富有感染力，請你從修辭方法和用詞兩個角度作簡要分析。（4分）
答：

15.作者在飛機上看到那個因為戰(zhàn)爭而流落在外的老兵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已經(jīng)去世三的父親，“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僅僅是一次機會，讓我再度陪他返鄉(xiāng)”，請你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談談作者為什么要再度陪父親返鄉(xiāng)，表達了作者怎樣的情感。（不超過140字）（7分）
答：
（15分）
13.①一路聽父親講當?shù)墓适垄谂惆檎疹櫢赣H吃機艙飯③小心地照顧父親轉(zhuǎn)機④照顧父親安檢（每空1分，共4分）
14.運用比喻的修辭方法，把戰(zhàn)爭比作颶風，生動形象地寫出了戰(zhàn)爭的突然和猛烈。“連根撥起”“棄置”“陌生的荒地”等詞語，生動地寫出了“他”因戰(zhàn)爭流離失所、背井離鄉(xiāng)的境況，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殘酷，突出他的不幸遭遇，飽含著作者深切的同情。
15.答案示例：作者理解一個因為戰(zhàn)爭遠離家鄉(xiāng)的老兵，內(nèi)心的思鄉(xiāng)之情有多苦，想滿足父親回家的心愿；多給父親傾吐那段歲月的機會，以解思鄉(xiāng)之苦；多給自己照顧父親孝敬父親的機會（答對三點給4分）；表達了作者對父親的理解、尊重、愧疚和深切的愛。（情感理解2分）語言表達1分（共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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