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閻連科


（
1
）我每每想起我父親，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


（
2
）我記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歲的當(dāng)兒。那時候，每的春節(jié)之前，父親都會千方百計(jì)存下幾塊錢，換成一沓兒簇新的一角的毛票，放在他的葦席下，待到了初一那天，發(fā)給他的兒女和正月來走親戚的孩娃們�？墒悄且�，父親要給大家發(fā)錢時，那幾十上百張一毛的票兒卻沒有幾張了。那一，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那葦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兒。每天上學(xué)時，我總是從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張，在路上買一個燒餅吃。


（
3
）從初一到初五，父親沒有給我臉色看，更沒有打我和罵我，他待我如往無二，讓我高高興興過完了一個春節(jié)�？傻搅顺趿�，父親問我偷錢沒有。我說沒有，父親便厲聲讓我跪下了。反復(fù)問我偷沒有，我都說沒有，父親便狠力地朝我臉上摑起耳光來。我的臉又熱又痛，到了實(shí)在不能忍了，我才說那錢確是我偷的，全都買了燒餅吃掉了。然后，父親就不再說啥兒，把他的頭扭到一邊去。不看我，可等他再扭頭回來時，我看見他眼里含著的淚�！九�注：一個“扭”，是父親下意識的掩飾，但“眼里含著的淚”讓我們窺見他嚴(yán)厲外表下的內(nèi)心世界，那時對兒子的心疼，也有一個父親無奈的辛酸�！�


（
4
）第二次，仍是在我十歲之前，我和幾個同學(xué)到人家地里偷黃瓜。僅僅因?yàn)橥迭S瓜，父親也許不會打我的。主要是因?yàn)槲覀兤渲羞�有人偷了人家那一季賣黃瓜的錢。那錢是人家一的口糧，不把錢還給人家，人家一家就無法度過那的日子。


（
5
）父親知道后，也許認(rèn)定那錢是我偷的，畢竟我有前科。他讓我跪在院落的一塊石板地上，先噼里啪啦把我痛打一頓后，才問我偷了人家的錢沒有。我說沒有，父親就又噼里啪啦地朝我臉上打，直打得他沒有力氣了，才坐下直盯盯地望著我。那一次，我的臉腫了。因?yàn)樾睦镂�屈，夜飯沒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去。睡到半夜父親卻把我搖醒，好像求我一樣問：“你真的沒拿人家的錢？”我朝父親點(diǎn)了一下頭。然后然后父親就拿手去我臉上輕輕摸了摸，又把他的臉扭到一邊，看著窗外的夜色和月光。一會兒他就出去了，坐在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我跪過的石板地上的一張凳子上，望著天空，讓夜露潮潤著，直到我又睡了一覺起床小解，父親還在那兒靜靜地坐著沒有動。


（
6
）第三次，父親是最最應(yīng)該打我的，應(yīng)該把我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可是父親沒打我。那時我已經(jīng)十幾歲。到鄉(xiāng)公所里去玩耍，看見一個鄉(xiāng)干部屋里的窗臺上，放著一個精美鋁盒的刮臉刀，我便把手從窗縫伸進(jìn)去，把那刮臉刀盒偷出來，回去對我父親說，我在路上拾了一個刮臉刀。


（
7
）父親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我也不再是一個單純素潔的鄉(xiāng)村孩子了。到后來，那個刮臉刀，父親就長長久久地用將下來了。每隔三朝兩日，我看見父親對著刮臉刀里的小鏡刮臉時，心里就特別溫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買給父親的禮物一樣。多后，我當(dāng)兵回家休假時，看見病中的父親還在用著那個刮臉刀架在刮臉，心里才有一絲說不清的酸楚升上來。我對父親說：“這刮臉刀你用了十多，下次回來我給你捎一個新的吧�！备赣H說：“不用，還好哩，結(jié)實(shí)呢，我死了這刀架也還用不壞。”


（
8
）聽到這兒，我有些想掉淚，也和當(dāng)打我的父親樣，把臉扭到了一邊去。【批注：


】


（
9
）兩后，我的父親病故了�；丶野苍嵬炅烁赣H，收拾他用過的東西時，我看見那個鋁盒刮臉刀靜靜地放在我家的窗臺上，黃漆脫得一點(diǎn)都沒了，鋁盒的白色在锃光發(fā)亮地閃耀著。


（
10
）算到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二十四五了。我不停地想念他。而每次想念父親，又似乎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我沒想到，活到今天，父親對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樣感到安慰和幸福�？上У氖牵�父親最最該痛打、暴打我的那一次，卻被我遮掩過去了。而且是時至今日，我都還沒有為那次正本真切的偷盜而懊悔。只是覺得，父親要是在那次我真正的偷盜之后，能再對我有一次痛打就好了。在父親的一生中，要能再對我痛打十次八次就好了。覺得父親如果今天還能如往日一樣打我罵我，我該有何樣的安慰、幸福啊。


（節(jié)選自《我與父輩》，有刪改）


1
．文中寫了三次“打”，為什么作者說第三次是“最最該打我的”？（
3
分）




2
．參考第（
3
）段的批注示例，對第（
8
）段的畫線句加以品析，完成批注。（
4
分）





3
．結(jié)合語境，說說第（
9
）段畫線句詳細(xì)描寫刮臉刀的作用。（
4
分）





4
．讀書交流時，同學(xué)們對父親的“打”有以下不同的認(rèn)識。請你也發(fā)表看法，并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作適當(dāng)?shù)年U述。（
6
分）


同學(xué)
A
：這個父親有些粗暴，他教育孩子主要靠“打”。


同學(xué)
B
：“打是親，罵是愛”，父親的“打”，其實(shí)就是愛的表現(xiàn)。


同學(xué)
C
：只有經(jīng)過多，作者才能明白父親的“打”是一種安慰和幸福。


我的看法和闡述：








參考答案：


1
．（
3
分）這是一次正本真切的偷盜，而且“我”欺騙（隱瞞）了父親。

2
．（
4
分）示例：這里的“扭”也是一種掩飾，“我”想掉淚，是因?yàn)楦赣H的話觸動了“我”的內(nèi)心，“我”為父親的老去感傷，也為自己欺騙了父親感到自責(zé)和愧疚。


3
．（
4
分）睹物思人，傳遞出作者對父親的懷念之情，也表明父親非常珍惜兒子送給他的刮臉刀。


4
．（
6
分）


示例
1
：父親的“打”，的確是愛的表現(xiàn)。父親打“我”，都是也為“我”確實(shí)犯了錯誤。從“半夜把我搖醒”這一細(xì)節(jié)中可以讀出，父親是多么希望“我”沒有偷竊；從父親“眼里含著的淚”“輕摸我的臉”等細(xì)節(jié)中，可以感受到父親對“我”的憐愛和他的自責(zé)。所以，這是迫不得已的“打”，是讓“我”好好反省的“打”，是充滿父愛的“打”。


示例
2
：父親的“打”對作者而言是一種安慰和幸福，但需要時間的沉淀才能懂得。少的“我”并不能理解父親的“打”，只有“活到今天”，“我”才明白這是對“我”的愛和教育，能消除“我”內(nèi)心的不安和自責(zé)，能給“我”帶來心靈的安慰，人生的幸福。所以，作者在文章末尾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父親能“再對我有一次痛打就好了”。


示例
3
：我認(rèn)為“打在兒子的身上，痛在父親的心里”。父親痛打兒子后眼里的淚水，半夜里獨(dú)自坐在院子里的身影，都表現(xiàn)了他對兒子的疼愛，作為父親所承受的重壓。所以，父親打“我”，對他自己何嘗不是一種殘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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